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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偶露头角已峥嵘 ...

  •   出了有为轩,三人倒有几分拘谨。殷雪亭虽是江湖儿女,到底是未出闺门,反不如酒宴上大方。还是钟寄云轻咳了一声,首先开口道:“方才那孩子明明生得十分漂亮,怎么却叫做丑儿?”
      殷红亭抢着笑道:“丑儿有病。你看他这会眉清目秀的模样,发起病来满脸疹子好不怕人,所以才叫丑儿。”
      钟寄云哦了一声,道:“怎么会得这样的怪病,竟治不好么?”
      殷雪亭轻叹道:“二叔将他带回来时就是这样。有郎中说是麻疯,也有的说是起疹子,也用过些药,只是不好。”
      钟寄云皱眉道:“若是麻疯或疹子,那是要传染的,怎么还可让他跟着小少爷们上学?”
      殷雪亭道:“这病并不沾人。丑儿年纪小做不了什么,本想让他识几个字,但他不肯进书房,也只好由他。”
      钟寄云默然。殷红亭笑道:“说那些做什么。钟先生世居杭州,苏杭园林名满天下,我们这园子,大概是不入先生法眼了?”
      钟寄云微微一笑:“苏杭园林固然精妙,但限于局面,未免人工雕凿过重,反不若此处因地制宜,取势自然,别有天真之美。”
      殷红亭嘻嘻笑道:“真的么?先生若是喜欢,我带先生去玩。这碧泉山虽然不高,好在景色怡人,横竖今日无事,先玩一天再说。”
      殷雪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当钟先生与你一般,整日里就只知道玩?”
      殷红亭撅嘴道:“我就是喜欢玩嘛。哪像你,什么都要操心。”
      殷雪亭摇头笑道:“你也不小了,还这么贪玩,将来可怎么办?”
      殷红亭撇嘴笑道:“哟,二姊你说话的口气倒像我爹一样,莫非真是爹说的:你二姊已到待嫁之年,自然不像你们这些小丫头一般疯疯颠颠。”后面一句却是模仿殷辽口气,惟妙惟肖。
      殷雪亭满面通红,嗔道:“你这丫头真是疯了,口没遮拦,胡说什么?”
      殷红亭拍手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说的!爹请回来的那个舒先生,说不定就是给我挑的姊夫呢。”
      殷雪亭面色红了又白,愠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市井之语?看我告诉二叔罚你!”一转身,白衣飘舞,径自去了。
      殷红亭在背后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笑道:“二姊生气了。”钟寄云微微一笑道:“你又何必故意气她?”
      殷红亭瞪起眼睛道:“谁说我故意气她?”钟寄云笑而不语。殷红亭瞪他片刻,忽然笑道,“难道你也看上我二姊了?我可告诉你,我二姊虽然漂亮,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刚才我可没说假话,我爹请这位舒先生回来,肯定是为我二姊挑的。我爹不喜欢你,不会把二姊嫁给你的。”
      钟寄云微笑道:“你果然是直言无忌。我对雪亭小姐并无觊觎之心,也无须令尊青眼,只要各尽东西之道即可。”
      殷红亭瞧他一会,笑道:“你还真是狂傲,别是觉得有费大总管给你撑腰,就连我爹也不放在眼里了吧?”
      钟寄云淡然道:“钟某还不至狂妄至此。令尊乃是东主,钟某位忝西席,不过尽力以求勿误子弟便是。至于东主家事如何,非某可问者。”
      殷红亭嘻嘻笑道:“哟,生气了?人家不过顺口开个玩笑而已。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好生气。算了算了,本来想带你去玩的,看来你一定也不想去了,下次再说吧。我走了。”居然说走就走,把钟寄云一个人扔在了路上。
      钟寄云啼笑皆非,只得自己回头往来路走。谁知方才自有为轩出来虽未太远,竹林间小径却四通八达,走不几步,竟然迷了路途,四顾却又无人,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了半日,方见前面有个院子,看那月洞门上雕镂“琢月”二字,却不是有为轩。钟寄云踌躇不定,正不知该不该进去,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什么人!”回头一瞧,却是个青年男子自竹林中走出,虽是五官端正,但一身黑衣,面色阴沉,教人看了难生亲近。背后斜背一个窄长布包,明眼人一看便知里面非刀即剑。
      钟寄云拱手道:“学生钟寄云,今日刚至山庄教书,偶然迷了路途。请问阁下何人,可否指点道路,让学生回有为轩去?”
      黑衣男子冷冷上下扫他一眼,刚要说话,院子里面已有个中年妇人声音道:“谁在外面,是珉儿回来了么?”声音温和轻柔,只是话刚说完,就咳了起来。
      黑衣男子面色登时柔和,应声道:“娘,是我回来了。”随手一指北面道:“沿此路一直向北,逢岔路右拐,便到有为轩。此处非你可来,下次再见你到此处,休怪我手下无情。快走!”
      他这里匆匆说了几句,那说话的中年妇人已在丫头搀扶下走出院门,喜道:“珉儿你回来了?这位是……”
      黑衣男子冷冷道:“他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微笑道:“原来是新请的先生,不知是姓钟还是姓舒?”她衣裳淡雅,虽然人到中年,容貌仍是十分美丽,与殷雪亭颇有三分相似。
      钟寄云拱手道:“学生姓钟。”
      中年妇人笑道:“原来就是钟先生。雪亭早已讲过,钟先生学问极好,没想到更是一表人材,只是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钟寄云微窘道:“学生偶迷路途,打扰了。不知夫人是—”
      黑衣男子冷冷道:“叫你走就走,哪里有这许多废话!”
      中年妇人连忙阻止道:“珉儿不要失礼!钟先生请勿介意,妾身是已故殷长庄主之妻,这是犬子殷珉。昨日先生在酒席之中出口成章,雪亭都说了,因妾身居寡不宜见外客,此处向来禁客,所以珉儿失礼,先生勿怪。”
      钟寄云躬身道:“原来是殷夫人。学生误入此地,原是学生失礼,岂敢怪罪长公子。学生这便告辞,只是观夫人气色,似乎沉疴在身?”
      殷珉沉着脸道:“家母素有喘疾,人人皆知,何须你来多话?”
      钟寄云微哂道:“只怕未必是喘疾。”
      殷珉面色微微一变,道:“不是喘疾是什么?”
      钟寄云侃侃道:“夫人喘嗽之症,不过因时至秋令发作而已,算不上沉疴。夫人面色潮红,不知者以为乃喘嗽之象,其实另有病因。夫人可是时常觉得后背或胁下疼痛?”
      殷夫人微微讶异道:“不错。但郎中都说因咳嗽太甚,气息走岔所致。”
      钟寄云哂然道:“谬矣!此乃为心疾之兆。”
      殷珉怔了一怔,冷嗤道:“胡说!后背疼痛与心有何关系?”
      钟寄云冷笑道:“心为五脏之首,心疾则四体不宁,若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旦发作恐无可救治。”
      殷珉面色一变,反手已握在背后布包之上。殷夫人连忙摇手阻止,道:“若依先生所言,这心疾发作当是如何状况?”
      钟寄云略一思忖,道:“若发作之时,心如刀绞,甚至呼吸断绝,不省人事。若不及时救治恐难再醒来。”
      殷夫人神情微变,思忖片刻,终于道:“先生所说心疾,可有救治之法?”
      钟寄云道:“学生学艺未精,尚未知根治之法,但有一方,制成丸剂,病发时吞服,尚可压制,除此之外恐别无他法。”
      殷夫人迟疑道:“无法根治?那久后当如何?”
      钟寄云微微一笑道:“此心疾以养护为主,若调养得当,可减少发病次数;只消不发于外,便于性命无碍。”
      殷夫人俯首沉思,道:“先生所说药方,不知可否赐教?”
      钟寄云道:“药方不妨公之与众,但病因有异,非确诊不敢用药。”
      殷夫人正在迟疑,背后小径上忽有脚步声传来,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殷辽。殷珉一见他,面色立时一变,勉强唤了一声:“叔父。”
      殷辽看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冷冷向钟寄云道:“钟先生怎么在此处?”
      钟寄云歉然道:“学生偶迷路途至此,承夫人指点路途,正欲回有为轩。”
      殷辽脸色更沉,道:“孔方请先生入庄之时,难道未曾告知先生规矩?”
      殷夫人见他面色不豫,轻声道:“二弟,钟先生方才是在为我诊病,耽搁了时间……”
      殷辽听了诊病二字,面色稍霁,道:“嫂嫂身体不适,秋日风寒,还是回房的好。”
      殷夫人点头称是,向钟寄云道:“多谢先生指点,日后有暇,再向先生请教。”
      钟寄云躬身道:“不敢。学生告辞。”转身便走。只听背后殷辽道:“珉儿既然回来,不妨多住几日,待你母亲生辰过了再走……”声音渐远,三人已经进了小院。
      钟寄云按殷珉所言,果然不多时便看见有为轩门,尚未走近,已经听见院中乱作一团,全是孩子叫声。急步进去一看,只见几个男孩儿围在一起,对地上一人拳打脚踢,小螺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急得眼泪直流。钟寄云眉头一皱,提高声音道:“住手!”一群孩子散开来,方才看清,蜷在地上的正是丑儿,身上已沾满泥土,衣裳也撕破了几处,以手护着头脸缩成一团。
      钟寄云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珏拉了拉扯歪的衣领,愤愤道:“丑儿偷看玉亭的书!”钟寄云看去,地上果然有一本诗经,已经撕破了。此时小螺已将丑儿拉了起来,脸上青肿了几处,嘴角也打破了,钟寄云摇头道:“就算他偷看书本,也不是什么大罪。他本是你们的陪读,看看书也是应当。”
      殷珏一撇嘴,冷笑道:“他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进书房?他敢偷看玉亭的书,我就教训他!”
      丑儿一直低着头,此时才稍稍偏头看了殷珏一眼,那眼光如同小狼一般,桀骜凶狠。殷珏一眼看见,一撸袖子大声道:“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钟寄云眉头一皱,斥道:“够了!他是你们的陪读,自然可以进书房,即使你们不愿他进书房,也不许再打他。舒先生到哪里去了?”
      殷珏被他训斥,显然很不服气,但又不敢还嘴,不情愿地道:“舒先生出了个对子叫我们对,我们对不出,他就出去了。”
      钟寄云道:“什么对子你们对不出?”
      殷珏道:“下雨。”
      钟寄云怔了怔道:“下雨?这个对子你们对不出?”
      殷珏恼怒道:“我对了刮风,舒先生偏说不对!”殷玉亭在一边道:“我对了出云,舒先生也说不对。”当下几个孩子七嘴八舌,都说自己对了对子,舒西云却一概说不对。殷珏气呼呼地道:“舒先生说对不出就不许回去吃饭,罚我们抄书。”方才正是这些孩子气恼之下,把火全撒到了丑儿身上。
      钟寄云蹙眉思索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舒先生出的这个上联可是写在纸上的?”
      殷珏摇头道:“没有,就是随口一说。”钟寄云点头道:“是了,你们回去吧。”
      殷珏喜道:“钟先生,你对出来了?”
      钟寄云微笑道:“只怪你们没有问清,舒先生说的不是雨水之下雨,是春夏秋冬之夏,尧舜禹汤之禹,只消对商汤即可。”心下已然明白,定是这群孩子不听舒西云的话,故意弄这个对子来刁难他们一下。
      殷珏等人被拘了一早上,早已耐不住了,此时有了答案,自然一哄而散。钟寄云走到丑儿身边,柔声道:“到我房里去,我看看你的伤。”
      丑儿向后一缩,靠在小螺身上,抬头看了钟寄云一眼,眼光防备冷淡。钟寄云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防我,只是看看伤而已。”
      丑儿仍是不动,小螺轻轻推他,意思叫他随钟寄云进去,他只是固执地站着。他不动,钟寄云也不动,含笑看着他,不急不恼。三人站了一会,丑儿忽然颤了一下,伸手在脸上抓了抓。小螺脸色一变,连忙伸手去抓他的手。丑儿身体颤动,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片刻之间他脸上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便浮起一片片红斑,他伸手要抓,小螺便用力抓住他手。丑儿口中发出荷荷之声,似乎难受之极,极力挣扎,小螺竟然抓他不住,被他挣出一只手在脸上用力一抓,登时抓出四道红痕,渗出血丝来。小螺大急,将他推倒在地上,用身体去压制他,两人滚在一起,丑儿用力挣扎,声音沙哑,不一时连颈间也浮出大片红斑,面容都有几分扭曲,好不可怕。
      钟寄云面色微变,手在袖中一转,指间已多了几根银针,沿着丑儿双臂穴道上刺了下去。银针入穴,丑儿双臂顿时软垂下来,他口中哑声乱叫,转动头部想用脸颊去磨擦地面,似乎痒极。钟寄云一弯身将他抱了起来,沉声道:“忍着些,不要乱抓。”一面大步进了自己卧房。小螺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只见钟寄云将丑儿放在床上,转身拿起桌上一管湖笔轻轻一扭,笔头脱落,滚出几粒赤红丹丸,全部塞入丑儿口中。丹丸入口即化,片刻工夫,丑儿神情便缓和了些,但面上红斑仍然不住浮现,面目浮肿难辨。钟寄云伸手搭在他脉门上,诊了片刻,面色更是冷沉,忽然又取出一根银针,一针刺在他颈侧。这根银针却是中空的,立刻有一缕鲜血自针尾流出来,血色竟是暗红近黑色,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腥气。钟寄云一拂袖,手中又多了一只小小的瓷瓶,凑到针尾,将流出的黑血收入瓶中,不一时瓶中装满,钟寄云拔出银针,在伤口处抹了点透明药膏止住血流,又拔出丑儿双臂穴道上的银针,只见那根根银针都有些发黑。黑血流出,丑儿面上红斑竟渐渐消退,双臂虽恢复自由,身体却是酸软疲惫,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钟寄云,眼中虽仍是防备之意,却已柔和许多。钟寄云将银针瓷瓶小心收好,目注丑儿,缓缓道:“你体内有大量毒素,那红斑便是发作之兆,我给你吃的药也只能压制一时,要想解毒,须有对症之药。你知道自己是如何中毒的么?”
      丑儿听了他的话,眼中突然爆出狼一般的寒光,却慢慢摇了摇头。钟寄云凝视着他,柔声道:“他们叫你丑儿,你真正的名字叫做什么?”
      丑儿嘴唇微微蠕动,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终于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慢慢向外走。钟寄云并不阻拦,只缓缓道:“我留了你的血,一定设法为你配出解药。”
      丑儿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想回头,但只一顿,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小螺跟在他身后,满面惶惑之色,频频回首看钟寄云,终于也走了出去。钟寄云看着二人背影,半晌长叹一声,叹声未息,门外已有人笑道:“先生为何长叹?”脚步声平稳,却是费孔方走了进来。
      钟寄云微微一笑,欠身道:“费总管。”
      费孔方左右看看,含笑道:“舒先生哪里去了?”
      钟寄云微笑道:“舒先生留了个对子给各位小少爷,大约是出去散步了罢。”
      费孔方失笑道:“在下已听四少爷讲过了,这个对子倒也刁钻。想必是小少爷们太过淘气,想出法子来惩治一二。”
      钟寄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费孔方笑了两声,忽道:“先生屋中怎么有股血腥之气?”
      钟寄云怔了一怔道:“丑儿方才挨了打,在我房中洗了把脸——费总管竟能嗅出这血腥之气?”
      费孔方眼光闪动,道:“丑儿又挨打了?打伤了哪里?”
      钟寄云摇头道:“倒也没有打破哪里,只是那孩子似乎气性极大,竟然吐了口血,看来也不是被打,还是气血上涌之故。”
      费孔方含笑道:“先生原来也懂医术?”
      钟寄云自嘲一笑:“闲来无事读几篇医书,略知些皮毛而已。将来穷困潦倒之时,或可糊口。”
      费孔方哈哈笑道:“先生太谦了。大夫人身体荏弱,看过不少名医都不中用,先生却能说出其病在心,又岂是略知皮毛而已?”
      钟寄云喟然道:“其实钟某本不应多口,只是这山庄之中实用不着两位先生——医卜之术虽是末流,亦不得不一用,见笑了。”
      费孔方笑道:“先生有些杞人忧天了,费某既将先生请了上山,自不会出尔反尔。只是这心疾之症未见于医书,先生却是从何而知?”
      钟寄云长叹道:“实不相瞒,钟某之所以熟悉此症,乃因久病成医之故。”
      费孔方一怔道:“莫非先生也有此症?”
      钟寄云缓缓颔首:“正是。钟某自幼有此病症,大约但有不惑之寿,故此甚觉人世无常,功名无味,宁可老死诗书之间,不愿殚精竭虑以求青云之道。大夫人之症与钟某相似而轻,精心调养可保二十年无虞,久则钟某不敢妄言。”
      费孔方讷讷道:“这,这,先生竟然——在下实是唐突之至!”
      钟寄云微微一笑:“生死有命,不因人言,大总管无须自责。”
      费孔方定了定神,强笑道:“二庄主方才说,想请先生为大夫人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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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偶露头角已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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