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20、了却君王天下事（3）

　　苏盈再见曼罗时，已是在三月末，她同洛孤绝进宫觐见。

　　先帝宾天后，云太后为他择了“恭”字作为谥号。又命工匠在帝都外的青木树海建造永哀塔，并在塔旁种满梨花，以表哀思。

　　永哀塔竣工的那日，苏盈站在城楼上，遥遥眺望塔旁开得满天满地的梨花。有风吹来，梨花纷落如雨。

　　这段时间里，曼罗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去的事情。

　　大概前尘真的尽数忘却，从此以后，她只是翌朝的皇太后。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地狱里曾有那样一个恶鬼，将她视为生命里唯一的阳光。那样卑微而绝望，等待，期盼着阳光的温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最后怀揣着对她的爱，年少时的回忆，永堕幽冥九泉之下。

　　恍惚之间，苏盈又回忆起初见颜舜华那天，听洛孤绝解释说颜舜华平生最喜欢梨花……

　　是因为梨花寓意一生挚爱，永不分离。

　　而她问云无心，为何喜欢橙花的时候，彼时还是和颐郡主的云无心浅浅一笑，回答说：

　　“因为橙花代表着坚贞不渝的爱呀。”

　　欲坚贞不渝者，未得长相厮守，死亦不复同穴。

　　欲永不分离者，早已心如槁木，最后永失所爱。

　　就在苏盈神游天外的时候，御书房内，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在年轻的太后的侧脸上，如同一抹柔和的光辉，让她看起来更加庄重肃穆。

　　一片寂静里，洛孤绝长身玉立，平静道：

　　“这是当年庆德太子起草，云炤修订的新法，如今微臣重新增改删减，补充了十余条律令。”

　　“请太后为云炤昭雪，依他生前之志，改立国法。”

　　云太后的手指轻轻翻动着折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文字间的深意。半晌，她放下折子，道：

　　“你为何执着于此事，你可知，若要此事实行，朝廷将付出的代价？”

　　洛孤绝淡淡道：“微臣不知何为代价。微臣只知，云炤本是肱骨之臣，一生所求，无非是河清海晏，九州升平。等微臣迎回云炤的骨灰之后，便会辞去忠武王之位，带阿盈归隐山林。”

　　苏盈微微一怔，然而洛孤绝的目光一片沉静，仿佛潭水。

　　她又看向云太后，对方一袭淡雅的缂丝宫装，坐在檀木椅上，似是在思考什么，目光专注而温和。一缕轻风吹过，将窗外的花香送进御书房，更显得这一刻宁静无比。

　　许久，云太后总算抬眸，缓缓开口道：

　　“即便如此，所有人都认定你是庆德太子之子，先帝又曾立下过禅位于你的遗诏，你如何让哀家相信，将来的日子，你不会生出异心？或者说，有人利用你的身份，对哀家与新帝不利？”

　　“微臣请辞之日，御史大夫将状告微臣屠戮世家，意图谋逆。一个不忠不义的叛徒，纵使再有心，也无法再掀起任何风浪。”

　　“若翌朝因新法而亡，我便是它的……陪葬品。”

　　听见洛孤绝的话，云太后总算颔首：

　　“记住你对哀家的承诺。”

　　在洛孤绝携苏盈离去之前，云太后还是忍不住问他：

　　“齐光……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洛孤绝离去的脚步顿住，半晌，轻声开口：

　　“引路人。”

　　闻言，云太后眸光一动，仿佛有些意出望外。等她再度抬头时，只看见碧瓦红墙间，一双渐行渐远的人影。

　　送走洛孤绝和苏盈，云太后素服淡妆，独自去了一趟永哀塔。

　　在塔的最高层，云太后面前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工笔画，笔触柔和而精致，画里的橙树开满洁白的花，树上橙衣的少女伸手欲摘花，树下白衣的公子交手而立，含笑凝睇情人。

　　画上还有一行题诗：

　　“瑶华长相忆，碧落长相依。

　　白首共枕席，死生俱欢颜。”

　　在画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匣，里面盛满洁白的骨灰。

　　骨灰盒无名无姓，唯有一枚香囊，盛放其上。

　　云太后长久地凝视着画里的少年和少女，一粒名为洗尘忘的丸药，从她的掌心中化为粉尘，然后自指缝间簌簌泻下。

　　醒来的时候，她就已将洗尘忘吐出，一直保存在身边。

　　却始终，不曾再次服下。

　　从今往后，她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掌控，去亲历一个王朝的兴起衰落。

　　但无论再怎样长的时间，有些人，有些事，永远深埋心底。

　　深埋心底，只能怀念，却不能再眷恋。

　　七年前的云无心深爱着颜舜华，七年后的颜舜华深爱着云无心。

　　然而造化弄人，她和他，彼此爱意最浓烈的那一刻，都是在不同的时空里。

　　相同的时空，他们之间，只剩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四角的牢笼尚有挣脱之日，永失所爱，却是无期徒刑。

　　然而即便是无期徒刑，可她终究坐拥江山万里，无限繁华。

　　哪怕最后孑然一身，也是她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

　　无，悔。

　　云太后转过身，“轰隆”一声，两扇石门在她身后沉重关上。

　　再无人知道，里面埋葬着怎样的一段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