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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黑崎弘一没有追问。

      栗原春知是“好”是“坏”,是自愿还是被迫,都不是他今天来此的目的。垂下的手拢住她的指尖,他轻声道:“春知,跟我走。”

      栗原春知别开眼,盘星教的干部在,她不能一直僵持不动。但黑崎弘一的坚持让她乱了阵脚。她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知道夏油杰绝非常人还敢来这里,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表现出敌意、想带她离开。以为在演什么偶像番剧、当从天而降的英雄吗?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不需要他来拯救。难道他一点也看不出现在的状况只会让她为难,给她带来更多麻烦吗?

      黑崎弘一太过迫切,干脆抓住她的手腕。还未能有进一步动作,不知何处而来拉力牵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抬起来。待到完全放开了栗原春知,怪力似还不满足,将整个小臂向外翻转。关节在断裂的临界线挤压,他确信听到了骨头的刺响。眼前发白,涔涔冷汗顺着额头流下,他跌跪在地上,用左手按住右臂,徒劳地想把失去控制的手臂拉回来。

      躯壳是精神的壁垒,未曾经历过身体创伤的人总是很难想象疼痛的力量、高估自己的承受力。黑崎弘一此时才意识到那求助人为什么如同惊弓之鸟。在摇晃、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夏油杰气定神闲,连一个手势都没做。

      毫无征兆地,拉力忽然消失。黑崎弘一脱力地趴下,没来得及喘息,身体又腾空而起、向后飞去,在栗原春知的惊叫声中砸上墙壁。但他没有昏厥。仍在发颤的手支撑着他站起来,黑崎弘一抹掉汗水,直直盯着讲台。

      “我……不……害怕你。”

      每说一个字,他都要休息几秒,才能压下胸腔的剧痛。虚弱而缓慢地往前走了两步,他断断续续,挤出最后一句话:“我要……带走春知。”

      “哇。”

      夏油杰终于说话了,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好像给他喝彩似的。

      “我都要感动了。黑崎君的灵魂想必会发闪闪发光吧?”他又问僵立在一旁的栗原春知,“春知怎么想?要和他一起走吗?”

      黑崎弘一的手伸向这里,栗原春知不由自主地握住。他还在发抖,手指凉得吓人。这微弱的颤抖在她心中掀起极大的震动。

      金钱、安定,她曾认为这是黑崎弘一于她的价值。然而爱——她以为最不重要、最容易消逝的,才是黑崎真正给予她的东西。外在的条件附加于此,才能带来圆满。她用欺骗得到了这些,又因为难得的诚实失去。但她并不怨恨。欺骗要付出代价,她接受这个事实。只是黑崎比她想象得更勇敢,也更执着,这样纯挚的情感令她不得不逼视曾由虚伪构筑的自己,再质问现在。他能承受的真相到什么程度,而她又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一切?

      栗原春知转向夏油杰。

      “我会解决这件事的。”

      她又一次重复这句话。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对爱情的刻薄嘲讽也非他所说。他像在木质的地面上生根,伫立在那里。

      怎样的风,才能拂动静默的枝叶?气流轻缓地吹过,将拥挤的树桠推开。令人恐惧的、阴影般的威胁感不知为何消散了,夏油杰看着她,她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笑容。

      “春知可以离开。”

      栗原春知只以为这是让她自己去处理,正要带黑崎走,又听他道:

      “不用再回来了。”

      ##

      黑崎弘一的伤没有想象中严重。拍过片检查后,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一周。栗原春知回了栗原家,每天来医院探望。到周五他恢复得差不多,提前办了出院手续。

      栗原春知否决了他的提议——报警、上网曝光。她告诉他这些事有专人处理,恶灵的存在不允许被世人所知,夏油杰也有“咒灵警|察”追捕。这个最早前被她用来替代咒术师的生造词再次从嘴里说出来,她才有种恍然之感——竟然过去了这么久了。至于有没有受到逼迫、之前怎么会有伤痕,栗原春知只说随盘星教出行时摔了一跤。黑崎弘一怕多问反而伤害到她,于是缄口。

      刚出院还需注意清淡饮食,两人只简单吃了顿饭。到路口时恰好是红灯,他们挤在人群中一起等待。绿色小人闪现在圆框中、摆动双腿,黑崎弘一牵起栗原春知,她却没有随着他一起走。

      黑崎弘一回过头,触到她的眼神,哀伤一瞬间侵袭了他。倒数的计时跳出,催促着行人尽快赶去下一段路途。他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他已经放你走了。”

      他试图用这样的理由挽留,但栗原春知摇了摇头。她没有立刻挣脱,垂眸望着还交握着的手。

      “弘一要去的地方,我去不了。”

      “我没有要去什么地方。再说不管是哪里,春知都可以和我一起——”

      “你应该都猜到了。我能留在那里,就说明我做了很过分的事。”

      “可是我不介意。”

      栗原春知没否认这句话,也不怀疑他的诚意。这些天里她挑挑拣拣,把栗原家加入盘星教以来的事简述了一遍。但再怎么省略,也不可能完全掩饰她的所作所为。黑崎弘一选择性地忽略了,只为她的遭遇感到同情。那不意味着这些刻痕就可以被抹消。她平静道:“分开时我说的那些话不是在骗你。你会来救我,也不仅仅是因为爱我。弘一总是这样,正直、热心,能遇见你,我非常幸运。但我没有办法给你同等的回馈。”

      人群已然换了面孔,停驻、行走,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汽车的鸣笛与交谈的絮语汇集成奏鸣曲,她慢慢抽出手。

      “我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所以就送你到这里。”

      ##

      栗原春知与盘星教仍保持着联系——带黑崎弘一看诊的时候,她就告知了菅田真奈美。真奈美对她要回来的决定不是很惊讶,只是有些发愁。栗原春知心知她是在担心夏油杰,也不想强求:“如果夏油先生不同意,我回栗原家就可以。”

      “唔……”

      菅田真奈美犹疑半晌,最后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算了,管他怎么想呢。好不容易春知能帮我分担一点工作,相处得也很好……总不能把人赶走吧?”

      于是等夏油杰披星戴月、不知从哪个偏远角落收服咒灵回来时,栗原春知已经像黑崎弘一从来没在这儿出现过一样,恢复到之前的生活中了。

      菅田真奈美化被动为主动,不等他问就先发制人谴责起来——“裁员好歹提前报备”、“知不知道春知能挣多少钱”、“我可不想成天做后勤”,夏油杰连连败退,举手投降——谁叫他这几年确实对财务细节撒手不管。好不容易从她的连发质问里脱身,他兀自走去庭院,才过拐角就看到栗原春知正坐在长廊的台阶上。听到响动,她朝这边望过来,发现是他也没有退避的意思。

      ……她们什么时候结盟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夏油杰在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反倒是栗原春知先开口。

      “您要站到什么时候?”

      “……”

      他只得向她走去,看她不打算起身,也就在一旁坐下了。

      “应该由我来提问吧。为什么要回来?”

      “我又不是白痴。”栗原春知答得理所当然,“才对您承诺过不会再背叛就和别人走掉,我也没几条命能这么浪费。”

      夏油杰一个字也不信:“是因为这种理由?”

      自他坐下,栗原春知就把目光挪回了庭院。冬季过去,萧索的、枯萎的,再度从土壤中萌发。它们在月色下呈现出比白日里更浓厚、更深沉的绿意,似乎能流淌出来,滴坠、包裹,将一切都沉淀。这景色令她感到安定,被这样拆穿也没什么关系。她坦白道:“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栗原家或是黑崎弘一都不再是她的归所。除了盘星教,她居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够去哪里。夏油杰没再像曾经刻意为难时说些“搬家租房”之类的玩笑话,只问:“那你怨恨我吗?”

      栗原春知默然。

      他并非在逼问,也不是出于傲慢和挑衅。说来也怪,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却坐在这儿,事不关己一般“谈心”。她在听完这个问题时有一刹那心潮涌动,而后又很快平息。思索许久,她回答他:“我希望您死掉。”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怨恨您。可能以前有吧。但是现在,我只希望您死掉。在承认那种理想无法实现之前、在绝望之前死掉。我没能力杀死您,所以只能这样希望。也许只有您死了、盘星教也不存在了,我才知道接下来我要去哪里。”

      她的语气与心境一样平和。他也没有生气:“春知这是在诅咒我?”

      “您觉得这算是诅咒吗?”

      寂静默不作声地降临,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夏油杰转过脸,原来栗原春知也正看着他。这个问题在心中盘旋——是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什么是诅咒、更知晓诅咒的味道。有时他心想他的咒术本身就是一种恶毒的咒语,在他无从选择之时就将唇舌变作他探知世界的方式。吞噬、消化、吸收,再从内部将他蚕食。他像习惯呼吸腐臭却不致死的空气一般使用它。此刻他忽然想,从她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又会是什么样呢?

      夏油杰低下头,像是害怕惊飞一只疲倦而警惕的夜鸟,缓慢地、谨慎地,靠近栗原春知。距离只容得下微不可察的气息,他没有更近一点,只维持着这样若有似无的触碰,仿佛他们之间存在什么易碎品。他真的想要知道她的诅咒是什么滋味吗?证明它酸楚或是苦涩,难道能令他从中得到安慰?他希望栗原春知能推开他,这样他就不必索求答案。然而她的手抬起来,在这停滞中犹豫,最终越过他的肩膀。

      有花在静处绽放,香气浮起春夜的暗潮。夏油杰亲吻下去,一点一点加深。如果不用言语,是否就能逃过由文字矫饰的谎言?他逼迫她暴露出真实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她会以同样锋利的刀刃剖开自己?她并不是单纯地在承受,但他猜不到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到后来竟分不清谁在向谁索取。月光太过耀眼,他们逃避一般躲藏起来,转去黑暗之中。

      视觉在明暗之间失灵,骤然下降的凉意激起皮肤的战栗。栗原春知不由得靠近唯一的热源,直到背脊又陷入柔软的包裹中。温和的支撑让她有了放松的能力,在黑暗中发觉他变得尤为耐心,像渴求丰收之人讨好每一寸土地。他想要开辟一片沼泽,于是先在荆棘丛前落下礼节的吻。

      栗原春知矍然抻开身体。

      呼吸——她惶恐地发现本该由她掌控的频率竟已不知不觉移权于他。条件反射地去推,指间只掠过一缕发。细密的海潮由深处翻涌,一浪高过一浪,自尾椎冲入血管,扑向全部的神经。感官的刺激加成于想象,几近爆发成痛苦。她感到难以承受,害怕欲望真的将她毁灭。眼泪也好,汗水也好,或者随便其他什么,只要能将这一切释放,她恨不能全部倾泻而出。夏油杰想起最初那颗表里不一的苹果。

      一瞬的空白。栗原春知短暂回神,以为她终于得以解放。身侧的软垫塌陷,垂落的发丝将她笼罩其中。下一秒,更强烈的存在感击穿残存的意识。

      栗原春知再无心去分辨其他。身体契合的同时,心里却翻涌起巨大的悲伤。她确信这些全部来自于他,因此她不得不伸出手去拥抱,依靠体温和接触的实感来确认被联结着的安慰,由此才能承接过量的痛苦。她感到体内迸发出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疼痛,像坚硬的石块意图撞碎她的内脏,以至于她再度哭泣起来,好像要替谁把眼泪都哭干一般。

      月亮循着轨迹穿行,窗缝吝啬地收拢一束暗光。她在混沌中找到一个锚点,伸手去抓,只触到针刺般的冰凉——是他的耳钉。

      夏油杰似有所感,停了下来。栗原春知想缩回手,他却握住她的手腕。静息良久,他俯身贴住她的额头。

      掌心之下是心跳。如果跳动的节奏是他编译的密码,她能解出什么样的讯息?栗原春知想到幼时从花坛里捉住的正在交尾的蝴蝶,生存威胁也无法打败原始的需求,她要用力甩动手腕,不受束缚的那只才会惊慌失措地飞走。但人毕竟不是只有繁殖欲的虫子,要走到这样紧密的地步,反而需要克服许多阻碍。她努力想看清他,却只能感受到仍未平复的呼吸。

      “……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问的又是哪一件事。夏油杰笑了出来,好像她问了什么好笑的问题。等震颤平静下去,他回以亲吻。他认真地、专心地吻她,栗原春知恍惚产生被珍惜的错觉。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耳语又轻轻落在气息之间。

      “要我说几遍你才会相信呢?因为我很喜欢春知。”

      他已然背弃了理想,也不再愚蠢地相信由虚假与欺骗编织的福音。发现内心存有强烈的、无处施放的嫉妒、愤怒与恨意之时,传道的队伍也将他除名。撕裂翅膀、从天国的塔楼跳下,仅是吞食过的重力就足以令他堕入地狱——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连爱欲也无法掌控,偏偏被她所吸引。既然已身在地狱,他可以毫无负担、毫不愧疚地像对待自己一般对待她,不需要同情、谅解,也无需她回馈同样的感情。

      “所以就留在我身边吧。”

      他将干涸泪痕的苦味一并吞下。悄然回升的温度中,月迹将最后的光亮也收走。

      与死神永驻冥河——他的阿尔刻提斯,唯有这一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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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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