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86、结局

　　六韬身上如同有万蚁噬咬，同时万分悔恨：他应该带上梁大或者梁二的，那样至少还有人可以同他商量。

　　外头的守卫每一次交谈都让他更焦急，他回头望望，牢房内的人影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方寸大的铁窗外的黑雾消散，残缺的光线落在衣角一侧。黑影抬了抬头，天亮了。

　　“哧——”豆大的火光照亮了白瑾瑶的脸，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嘴角偶有一丝颤抖。

　　她看着火苗吞噬了那一纸血书，余光落在形容枯槁的老人身上，极其隐忍地、缓缓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站起了身。

　　六韬松了一口气，抬脚进了牢房。不管怎么说，人是要带出去的；之后不管落得怎么样的发落，他也认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白远为何要自戕，而且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看了一眼甬道的白瑾瑶，心情复杂地地低下了头。

　　“家主，可以走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差点和几个忙不迭在牢房内跑出来的犯人撞上。

　　再一抬头，白瑾瑶将那串物尽其用的钥匙掷在地上，看着争前恐后跑出来的犯人，哈哈大笑。

　　四下流窜的犯人将她撞得连退几步，她听见了守卫们惊慌的叫喊，又如愿地听到了激烈的打斗声，她咬牙道：“我要叫你看看，什么才是天命！”一名护卫很发现了好整以暇的白瑾瑶，举着大刀呼唤同伴，喊道：“是她将犯人放了出来！”

　　话音未落，一颗人头落地。

　　喷涌的鲜血溅洒在灰暗的土墙上。

　　六韬再顾不得遮掩身份，“保护家主！”话音未落，四五个黑影窜了出来，架住直冲白瑾瑶而来的刀锋。

　　从诏狱走出来，白瑾瑶深吸了一口气，偏头感受着晨曦的暖意，阳光太过刺眼，刺得她的眼角发疼，她喃喃道：“天气这样好，你却看不到了。”

　　而此时，洛阳道上的池书南忽地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揉了揉太阳穴，然而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她没来由地觉得郁闷，掀开了车帘。空气中传来青草的芳香，她却敏锐地听到田埂处传来嗡嗡的声音，她皱了眉头，是蝗虫。她放下了帘子。

　　前边是几位良人的轿子，再往前，仆人们众星捧月，池书南知道那是卿美人的轿子。

　　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多日来的颠簸让她寝食不安，只要她向卿美人请示，队伍可以停下歇息，但是她不愿添麻烦，总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祭天仪式定在三月初三，虽说还有半月时间。但是算算脚程，妃嫔的队伍要两三日才能到洛阳城内，何况还要时间休整，池书南强忍不适捏紧帕子，说服自己。

　　忽然，队伍中传来一声惊呼，池书南的轿子“嘭”地一声落在地上。

　　她一句“怎么回事”还卡在喉咙，就听到了外面有人打杀的声音。她不知道是谁有这么的的胆子劫皇家的道，也许是流民闹事，也许是山贼浑水摸鱼，但那都不重要！她听到箱笼被踢翻的声音，看到自己的轿夫和丫鬟四处逃离，吓得嘴唇发白。

　　她扶着肚子，一颗心擂鼓似的响了起来。

　　她披上大氅，将自己的肚子遮掩起来，随后透过车帘将四周看了一圈，寻得一个人少的位置，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她知道自己的出逃不会顺利，但是当一双手有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

　　荼夫人还是心有余悸，虽然自己没在前两日的混乱中伤到分毫，但还是被那群疯了一般的流民吓到了。御林军的精锐大都在自己身边，所以她很快便得以脱身。但同行的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看到自己宠信的丫鬟被几个满脸蜡黄的男人拖走了，她很想救她，但是更怕自己有危险，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离开。

　　“要是抓到他们，本宫非把他们剥了皮不可！”荼夫人沉了沉气，又问：“皇上呢？”

　　“皇上，”有怀帮她轻拍着后背，听到这话顿了顿，“卿美人正和皇上说话呢。”

　　荼夫人的眼睛瞪得更远了，哼了一声，随即又笑了。“让她说，能说出个花儿来？怎么说那人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回来了。”

　　有怀眼神眯了眯，收回了手。“呵，是，不可能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望了一眼荼夫人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她的得意看在眼中，眼睛眨巴几下。“即使人找了回来，皇家怕是也不会认这个孩子了。”顿了顿，他勾了勾嘴角，“恭喜贵人。”

　　有怀所言不虚，皇帝听闻池书南失踪的消息后先是愤怒，而后仔细一琢磨，假如这事传了出去，不免有辱皇家颜面。转瞬之间，他已经有了决断，安慰几句惊慌的卿美人，悄悄吩咐御林军按兵不动，心里说道：“就当她死了吧。”所幸池书南孑然一身，没有人会追究。作为补偿，给她在皇室墓陵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对得起她了。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祭天仪式。

　　衮服上的刺绣熠熠生辉，永盛帝端详着那条精致的巨龙，捧着衮服，将脸紧紧贴在龙首上。“只要举行了祭天仪式，上天就会看到朕的诚意，这天下，永远都是朕的。”

　　他的身后，天边隐约闪过一条蓝光。翻滚的浓云很快遮蔽了月亮。太史令仰着的脖颈早已经酸硬了，他忧心忡忡地低下头，眉头紧锁，多日的劳累让不甚长肉的两颊更加凹陷下去。他看着忙碌着摆放五牲等祭品的下属，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个笑话。

　　“咚咚”几声，太史令收回了自己恍惚。抬眼看去，原来是一名乐人的鼓落在地上了。

　　“小心点！”有人呵斥道，“快搬到台上去！”

　　一片忙乱中，老君山在云雾缭绕中迎来了日出。

　　轰轰的鼓声响彻云霄，悠长的号角传遍每一个角落，皇帝在众人庄严肃穆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祭天台。

　　他很激动，同时也很担心。他预感会有人想在祭天仪式捣乱，尽管他已经加强了戒备，但是仍有顾虑，因此随着他一同登上祭天台的，还有里外三层的御林军。

　　迎神、祭玉帛、上香礼......一切都很顺利。皇帝听着太史令沙哑着声音开始念祝语，嘴角也越来越压不住。这是祭天仪式的最后一项。等到仪式结束，所有的厄运都会消散。

　　太史令捧着帛纸，专心看着那段不算太长的祝语，忽然耳边出现了嗡嗡的低鸣声。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出现耳鸣了？他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读。

　　而这时人群中大臣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的祭天台上摆放的祭品已经被啃咬得千疮百孔，就像被洗劫了一样。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间祭坛被一团阴影笼罩了，他呆呆地抬起头，指着那片黑压压的“乌云”哆嗦说道：“蝗虫！蝗虫！”

　　人群无不变色。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蝗虫！”

　　“完了，会不会有蝗灾？”

　　“它们飞过来了！”

　　众人犹恐避之不及，以手作扇，四下躲闪，偶有蝗虫落在某位大臣或妃子脸上，尖叫声连连。

　　太史令一颗心忽上忽下，一瞬间觉得那卷帛书成了烫手山芋。

　　荼夫人在推搡中感到自己的肚子被撞了一下，不禁大怒，皇帝扶着她大喊：“乱什么！都给朕回到原位，否则格杀勿论！”话音未落，四下的御林军“锵”一声拔出了环首刀。

　　那群蝗虫来去无踪，留下一片狼藉和混乱，呼啸而去。祭坛下的人心里都有不好的猜想，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皇帝面色充血，嘴唇发白，在祭坛上走来走去，眼睛紧紧盯着底下的人，俨然一副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杀人的样子。

　　“继续念！”皇帝决心忘记这段插曲。

　　太史令颤巍巍地拾起帛书，将祝语念完。

　　“起乐！”

　　恢弘的合奏响起，皇帝眯起眼睛，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睁开眼，这山、这水、这世间的万物，都是自己的！

　　鼓声越发激烈，皇帝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飘到了顶峰。正当此时，一阵突兀的哭声响起。

　　皇帝眉头一皱，已是十分不悦，“何事喧哗？”

　　一侧的一名羽林儿郎走上前来，“回皇上，山下有百姓经过。”面前的年轻人器宇轩昂，叫人不自觉看多两眼。

　　“中郎将听令，速将道路肃清，违令者一律当斩！”

　　孟洵眼皮一跳，知道那些百姓不过是想向达官贵人们讨一口饭吃，如今山下已经人满为患。再这样下去，恐伤及无辜，他只得吩咐下属速速将百姓们驱散。

　　烈日当空，即使山上有丛林遮蔽，火辣辣的日头仍叫人不可轻视。在热气的蒸腾下，荼夫人面色不佳，腹部有隐约的坠痛感。苦涩的药丸在舌尖慢慢溶解，比以往更加难以下咽。但是为了胎儿，再苦的药她也要吃下去。巫医是没有资格参加祭天仪式的，出发前巫医曾劝告她在宫中静养，但是——她摸了摸肚子，看向自己身后的各路妃嫔，轻轻扬了扬头，她要叫大家明白这天下以后是属于谁的。

　　祭祀上严禁进食，荼夫人觉得口腔中的苦涩越发难受，看着祭坛上的半生半熟的五牲，她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肉混杂的腥味，忙将头偏了偏，视线落到被啃咬得稀烂的蔬果，她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干呕起来。

　　“姐姐怎么了脸这样白？”清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来人！”

　　“医者呢？快过来看看！”皇帝很快发现了异样。

　　“皇上，不用了，臣妾并无大碍。”荼夫人下意识拒绝了，她不太信得过其他医者。

　　“无妨，看过朕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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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郎，山上一切按计划进行。”梁大跪在白瑾瑶身边说了几句话，白瑾瑶慢慢将将手中的纸钱一一放入铜盆，熊熊火光下翻滚起灰烬，她的手被火舌子烫了一下，身侧的梦娘惊呼了一声。

　　白瑾瑶后知后觉，将手缩回来才知道痛，“没什么要紧的，梦娘，你别哭了。”

　　“时辰快到了，女郎您看......”一名主事人上前询问，眼角都不敢抬一下，他不怕死人，但是庭院前瓦砾上的血迹告诉他面前有一位活阎王。

　　“启行吧。”白瑾瑶淡淡道。天气已经回暖了，他等不了自己的儿子了。

　　主事人上前准备合棺，影壁突然传来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