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零落成泥

4、四

　　后半夜的时候，本来靠着树假寐的我忽然惊醒。
　　我听到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狗叫的声音，还有人压抑的小声谈话声。
　　凝神听了会儿，我知道有一群人正从四个方向搜索过来，现在离我还有些距离，但不用多久，就会将我如瓮中之鳖一样逮住了。
　　拿起还没拆过的一瓶水和一包压缩饼干，我扶着树干站起来，又听了一会儿，才向一个基本没有人声的方向跑去。
　　我恨着我此时的变异，是它让我回不了家，然而，我却又靠着这种变异带给我的好处躲避追踪。
　　除了笑，我已经做不出其他的表情了。

　　大概是因为肌肉紧绷的关系，我手臂上的肉翅和尖刺忽然齐齐弹了出来。想到之前它们一起曾经贴回去过，我试着控制它们，毕竟这样完全妨碍我跑步了。
　　尝试了好一会儿，我总算能将它们收放自如了。

　　我在无尽的夜中奔逃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有的，只是不想被抓住的决心。跑出公园后，我没有停下，继续奔逃。
　　只有不断奔跑，我才有不被抓住的感觉。
　　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是安全的。

　　我想，我一定跑了很久，因为我看到黑夜逐渐消失，天边明亮的光逐渐亮起。
　　然后，我倒下了。
　　贴着冰冷的地面，我只挣扎了一瞬就闭上了眼睛。
　　我跑不动了……就这样吧。
　　反正……反正……我也无处可逃……

　　*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被。
　　我几乎以为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家。
　　然而，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我爸妈的房间。
　　这里充满了陌生的气息。

　　我坐起身，小心地掀开被子坐在了床边。
　　我是被那个公司抓住了么？但是如果是被抓住了的话，为什么我不在试验室甚至是试验台上，却在这个完全普通的房间？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房门忽然被打开，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我悚然一惊，跳下床三两步跑到窗边。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身后男子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阻止了我跳窗的意图。

　　我顿住，又转身戒备地看着他。
　　“今早我在家门口的路上发现了你，看你没什么外伤，就先把你带回了自己家。”门旁的男子大概二十来岁，长相清秀，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这让我的戒心稍稍松了点，“看你穿的校服，是蓝天高中的学生吧？不过今天是周六呢……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那男子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而我只是盯着他。
　　我的家，我早就回不去了。
　　“不用你送，我自己走就可以了。”我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只要他有异动，我就马上跳窗。

　　“唉，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如果你坚持自己可以走的话，我也不会勉强要送你的。”男子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后几步到了门外，“不过，你现在一定饿了吧？先吃完早饭，再回家吧。”
　　从他移开的位置，我看到了外面客厅桌上摆放整齐的早餐，有中式的油条馒头豆浆，也有西式的牛奶面包煎鸡蛋，扑鼻的香味窜入我的鼻中，让我的胃一下子抽搐起来。
　　我真的觉得饿了。

　　我咽了咽口水，再次看向那个男子。
　　他此时放松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害的笑容，我没有感到任何的敌意。
　　我想我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要抓我的只有那个集团公司，我不能见着任何一个人就以为人家对我不安好心。我想，那个公司要抓我也不是光明正大的，毕竟之前那个抓伤我的人应该也是从他们那儿逃出来的，但电视报纸等任何媒体上都没有公布悬赏或者提醒市民注意，可见这是件偷偷摸摸的事。
　　愣愣地摸上自己的小臂，我咧开嘴笑了，能不偷偷摸摸么？看我现在产生的变异——这是完全不能公之于众的事啊。

　　“好……谢谢你。”我对着还在耐心地等着我的回话的男子勉强一笑，却仍旧戒备着慢慢向门口挪去，随时准备逃跑。
　　随着我的举动，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转身走到了餐桌边坐下。我顿了顿，觉得他这样不是很在意的态度令我稍稍安心，也走到餐桌边，只不过最后还是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我叫高令。”见我坐下，男子笑了笑，低头拿起一片面包，不经意地说道。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早餐，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我叫宁宁。”说完后，我就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了。
　　“宁宁……不要客气，想吃什么随便拿，冷了就不好吃了。”男子喝了口牛奶，温和地对我笑了笑。

　　“……谢谢。”憋了半天，我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来。然后，被胃中的饥饿感催促，我慢慢伸手拿了离我最近的一个肉包，呆呆地看了会儿，才放入嘴中，小口吃起来。
　　虽然很饿，但我吃得特别慢，好像在吃着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总觉得，我以后都没什么机会这样吃早饭了。

　　一顿早饭吃了近半个小时。高令似乎早就吃完了，却一点都没有催促我，等我也慢悠悠地吃完了才发觉他正坐在一旁，专心地看着我。
　　我顿时感到脸上一热，低着头不吭声。

　　“咳，先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送你出我们小区。”高令咳了一声。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么你先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吧。”高令起身说道。
　　我再次点头，一声不吭地起身坐到了沙发上。

　　高令稍微收拾了一下桌子，拿着盘子走进了厨房。
　　我看着他走进去，听到盘子放进水池的撞击声，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过一会儿，还有细微的人声。
　　要不是我的耳力忽然变得好了，我根本就听不到的。但是现在我听到了，然后我心里一慌。
　　他、他是打电话通知别人了吗？一定是的吧，一定是的！

　　我倏地站了起来，向门口奔去。
　　刚一接触到门把手，身后忽然响起高令的惊呼声，“宁宁，你怎么了？”
　　我停下，转过头去，看着他还没收起来的手机，死死地盯着，不说话。

　　“你……”顺着我的视线，高令看到了我的所注意的东西。他举起了手机，无奈地对我笑了笑，“你以为我是通知警察吗？放心啦，我只是看你的衣服破了，打电话让服装店送一套过来。”
　　他说得很诚恳，甚至将手机递了过来，“不信的话，你可以重拨看看。”
　　说着，他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退后了好几步到了厨房门口。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走到茶几边，拿起电话，拨了已拨电话的第一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爱美丽服侍专卖店，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两声响铃过后，听筒对面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我马上挂了电话。

　　“怎样？我没骗你吧？”看我放下手机，高令问道。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有如惊弓之鸟，对于他人的任何举动都会产生怀疑。但是，我说不下去了。他一定觉得我很古怪，毕竟，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样的事。
　　“没关系，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你这样戒备我这个陌生人，也是应该的，我能理解。”高令温和地说着，慢慢靠近了过来。
　　我察觉了他的意图，却不再有躲开的念头。
　　我想，他应该是个好人，我不能伤了人家的好意。

　　高令却并没有走到我身边，而是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坐下等等吧，那家店离这里不远，很快的。”
　　我点点头，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时间，客厅中一片安静。
　　令人有种难言的心慌。
　　忽然，高令像是为了打破沉默的尴尬一般开口了，“宁宁……呃，我是想说，待会儿就快回家吧。离家出走可不是个好习惯。”
　　他误会了！
　　然而，对于他所误会的事，我却完全没法辩驳。
　　我确实离家了，而且——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我……我马上就回去……”我低着头，缓缓说道。
　　“这就乖了。你不见了，你家人一定很着急地在寻找你。”

　　我忽然有些梗咽，说不上话来。
　　正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我悚然一惊，而高令已经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看来衣服已经送来了，速度可真快。”

　　原来是送衣服的。
　　我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随着高令的走动看过去。门廊被挡在墙后，我看不到，只能听到高令开了门，然后说了声谢谢，付了钱，再关上门走了回来。
　　“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我就买了一套连衣裙，你不会介意吧？”高令把袋子放在了茶几上，又退开几步，“去客房试试看。”
　　“……谢谢。”我低声道谢，拿起那袋子进了我一开始醒来的房间。

　　连衣裙是今年最流行的棉质碎花吊带样式，我拎着两根带着举起裙子看了又看，忽然意识到我不能穿。
　　我的手臂，是不能暴露在外的。
　　心中迅速地抑郁了，我将连衣裙拿在手中，又打开了房门。
　　然而，门外的情景，令我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