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番外 ...
-
五月末,是梁老夫人的生辰。永乐高高兴兴出宫前去祝贺,回来路上却闷闷不乐。
她问侍女碧芜:“梁府何时多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碧芜摇了摇头,她道:“要不奴婢使人去打探一番?”
永乐不谙世事的双眸微睁了睁,眼底挣扎,“还是不要了,既然老夫人说是表亲,那便是表亲。”
碧芜见此,宽慰她:“今日宴席乃是老夫人亲自邀请的您,刚刚言语间对您更是颇为满意。奴婢觉得公主很快就会有好事发生了。”
永乐被侍女这么打趣,脸颊两侧浮上抹红晕,看着像年画娃娃一般,她突然觉得车厢内有些闷热,便将车帘掀起一小角,这才发现已到宫门外了。
皇宫宫门外,一群士子模样的少年整齐排着队。
守门的侍卫认出永乐的马车,亲自上前来为她开道,将士子们赶去偏僻角落。
永乐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侍卫垂首恭敬答:“回公主,他们皆是今年中举的进士,此刻正等着觐见陛下。”
永乐点了点头,“既以后皆是我大邕的朝臣,怎可这么粗鲁对待?”
侍卫面露羞愧,“殿下说得对,是我等考虑不周。”
永乐:“等我走后,你们好生与各位士子赔个不是。”
侍卫连忙应下。
永乐点点头,车帘仍未拉上,她的目光不自觉从那些士子身上掠过。
为首那人听到车轱辘滚动声,偏头侧眼看过来,两人视线不期然相撞。
永乐愣住,她从未见过将青色穿得如此好看之人,他像是一棵翠绿的修竹,雅致清淡,令人过目不忘。
她慌得将车帘一把丢下。
碧芜看出不对劲,忙问:“公主,您怎么了?”
永乐摇了摇头,没跟侍女说这件突发的小事。
只是她没想到不久后还能再见到那位士子。
那日,她一听说梁深要拒婚,忙匆匆来找竹埗。宣明殿外不知为何无人守候,永乐刚想闯进去,门突兀开起,她一时重心不稳,向前扑去。
人都还未看清,她先闻到如雨后春笋般的气息,接着微微抬身,看到并不亮眼的青色,永乐忽有所感,忙向后退去,彻底看清眼前人,是那位青袍士子。
他正看着她,脸上有些错愕,手臂还维持着扶住她的姿态。刚刚就是这两双手臂抵住她纤细的肩头,才不至于让她太过窘迫。
永乐面色羞怯,僵硬地点了点头以示歉意,便要接着往殿内冲。
那只修长的手臂突然拦在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公主可是要见陛下?”
永乐忍不住抬头,他的嗓音虽沉却缓,还夹杂着一丝少年气,听在她耳里,如乐章般舒缓。
“陛下已前往后殿休息,公主此刻前去怕是不妥。”
永乐回神:“多谢大人告知。”
大人?
莫怀玉意味不明笑了声。
永乐虽疑惑,但到底是一国公主,瑾守着宫规。尤其这是在宣明殿,怎好与外男待这般长的时间。
她匆匆离去。
莫怀玉看着她颇慌乱的背影,想起年少时曾被他养废的那只兔子。
等再一次见到时,这只兔子似乎更狼狈。
小年夜,君臣同乐,歌舞升平。
莫怀玉离席,去了寂静的后花园。没逛一会,便听到前面传来争吵声,女声压抑哀伤,男声克制有礼。
再后来,来了一波人。寂静的后花园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他一直没走,隐在暗处。
直到穿绛红大氅的艳丽女子匆匆离去,他想了想,调转脚步跟上。
永乐埋头不知走了多久,碧芜看不过去出声提醒,“公主,您走反了,宴席在南边。”
永乐好一会没答,她道:“碧芜,我有些冷,你去给我拿件披风。”
碧芜:“可是……”
她怎能把公主一人丢在这。
永乐打断她道:“我就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即可。”
碧芜只好应下,匆忙往远处跑。
等四周又恢复寂静,突然传出小声的啜泣。永乐蹲下身,头埋在双膝间,哭得忘乎所以。
莫怀玉静静看了许久,叹息一声,自角落走出。
永乐听到细小的走动声,忙抬头,呵道:“谁?”
然后她看到沐浴着月光缓缓走来的莫怀玉,愣了一瞬,接着慌乱站起,整理起着装。
莫怀玉一步步靠近,停在她面前,静静看着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绣帕。
永乐察觉到他的意图,婉言拒绝,“不必。”
莫怀玉手仍伸着,声音不大,却清沉入耳,“公主,还是收下吧,免得一会来人,还以为是臣将公主惹哭的。”
“不会的,我会言明一切与你无关。”
“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不是我是谁?他们只会以为公主是受了臣的胁迫不敢言明真相,到时候臣便是有理都说不清。”
接着他顿了顿,又道:“公主还是莫要天真,收下吧。”
“你!”永乐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憋屈,她看了眼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一把扯过绣帕,擦起眼泪。
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竟用粉色的帕子,真是看不出来,一面又想着不对,这该不会是他哪个红颜知己的吧,想到这,永乐的动作慢下来,随即将帕子打开,以便看得更清楚。
“这……”她迟迟未说出话,“这是我的帕子,为何会在你那里?”
莫怀玉闻言挑了挑眉,倒是很淡定。
“公主,莫不是忘了,那日在宣明殿,你我撞上……”
“这帕子既是我那时丢的,你为何不那时还给我?”
莫怀玉:“公主跑得太快,臣追不上。”
“你!”她再一次哑口无言,只得咬牙切齿道:“士子善辩,永乐不及。”
她说完后,闷头好一会生气,然后才将绣帕随意拢了拢,归于自己袖口。
身边人过了好一会,才道:“莫怀玉。”
永乐抬眸,眼眸如星辰般璀璨,“什么?”
莫怀玉又道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你我见面三次,按道理是可以互通名讳的。”
“有必要吗?”
“什么?”这回轮到莫怀玉听不清楚,晃了下神。
永乐目光坦然,说出事实。“你不是讨厌我吗?”
从第一次见面起,永乐便知道他讨厌自己,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就算他隐藏得再好,可是永乐能够很明确感知到他就是讨厌自己,不,是深深厌恶。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人就是这样,对危险有着超乎所以的敏锐。因此,永乐并不太乐意见到莫怀玉,她想不通,明明他讨厌自己,为何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永乐大着胆子问:“我是有哪里得罪过你?不应该啊,我从小便在皇宫里,很少出宫,怎么会与你结仇?”
“公主。”莫怀玉抬眸,目光晦涩幽暗,他微勾了勾唇,“怎么这么天真?”
天真到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好,惹得他不快。
“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么……”他一步步向着永乐靠近,眼神变得狼性,极具攻击力。
永乐后怕地连连后退,“你做什么,这里是皇宫,只要我大声呼救,御林军很快便会赶来,到时你……”
“嗯,我死无葬身之处。”莫怀玉回着她的话,动作却分毫未停,他忽地一把扯过永乐的手腕,牢牢握住。
永乐被迫倾身,莫怀玉在她耳边,幽幽道:“在那之前,我必先杀了你,为我陪葬。”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是真的有些害怕,怪自己为何要这时候戳穿他的真面目。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又让莫怀玉想起曾养废的兔子,他本有心再逗一逗她,奈何听见急促向这边靠近的脚步声,只得按下心思,恶声警告道:“你我今日的对话,不许泄露出去。若是有第三人知晓,我会让你后悔遇见我。”
他说完,便放开永乐,悄然离去,又隐向黑暗。
“公主!”碧芜匆匆赶来,看见永乐,才松下一口气。
她将披风为永乐披上,才发觉永乐在抖。
“公主,您哭了?”
永乐擦掉眼角刚滴落的泪,“不过是被风吹得。”
碧芜见她不愿说,只好顺着她。
回宴席的路上,永乐想了很多,她想告诉竹郅,莫怀玉对她所做的一切。可又想到不久前他对自己的暗暗警告,一时纠结。
重新回到宴席,她被竹郅与母后拉着相看,心里因装着事,便实在没心思。奈何哥哥与母后一个比一个强硬,她只得点头答应。
就在她点头的时候,她突然捕捉到一抹灼灼的视线,永乐忙四下看去,触到那双清幽的眼。
他动作飞快地冲自己脖子比了一刀。
永乐慌忙垂下眼,心跳变得更快。不小心碰到手腕上的伤口,她忍不住嘶了声。
那是被莫怀玉捏出的红痕,一碰就疼,可见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的。
竹郅注意到永乐的不对劲,忙问她怎么了。
永乐借口说自己不舒服,要先离席。
竹郅看她脸色确实不太对,便应允。
永乐离席,从小道回殿。心里想着自己以后在宫中,只要别往前宫去,多避着些,莫怀玉总不至于来后宫抓她。
可那时的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会与莫怀玉牵绊得这样深。
一年后,宫门巨变,昶王竹煊发动兵变,谋权篡位。永乐人在后宫,知晓情况时,已无力回天。
她紧闭宫门,任外面来人如何劝说,只一口咬定竹煊乱臣贼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到她再次听见那沉而缓的声音,“开门。”
永乐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开门?好让你杀了我?”
她没有这么傻,却也不得不防备般退回殿内。
门外无人应答,过了会,永乐听见他下命令,“砸宫门,不管用何种办法,都给我把门打开!”
“是。”
永乐这才想明白一切,她慌忙跑回寝殿,从箱子里翻出竹郅送她的十五岁生辰礼物,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她藏于袖中,重新回到殿门前。
碧芜劝她,“公主,大势已去,您别再执迷不悟了!”
是,是这个理,可她还有哥哥,可她是大邕的公主。
“咚咚咚”的撞击声敲在永乐心上,像吹起死亡来临前的号角。终于,心房像是突然塌陷一块,宫门打开。
青色衣袍的人只身进来,慢慢走近,然后停下,遥遥看着阶梯之上的永乐。
永乐看着眼前情势,痴笑了声,“原来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难怪她什么都没做,便会厌恶她。乱臣贼子可不就是厌恶正统吗?
永乐问:“你是来杀我的?”
莫怀玉:“不,相反是来告诉公主活命之法。”
“若是让我承认竹煊的正统地位,便不必再说。”她说着抽出袖口的匕首,以迅雷不及之势便往自己脖颈刺去。
碧芜惊呼,“公主!”
下一秒,一把折扇打中永乐的手腕。
莫怀玉寻机欲夺去匕首,永乐与他争夺着并不放手,莫怀玉便将匕首牢牢握在手中,鲜红的血顺着指骨流下。
永乐被这抹红刺痛,慌乱松了手。她从袖中掏出绣帕,覆在莫怀玉的手心。
莫怀玉任凭她动作,看她手指颤抖,眼睫乱颤,却仍旧费心费力为她包扎伤口。
莫怀玉垂了下眼,出声:“来人!”
一对列整齐的侍卫走进来。
永乐不明所以,眼里还有些茫然。
莫怀玉撇开眼,“送公主回殿休息。”
永乐失声质问:“你要幽禁我?这是竹煊的意思?”
莫怀玉没答,只再次道:“送公主回殿。”
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站在永乐一左一右,“公主,请。”
永乐没动,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怀玉,胸腔内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酸涩,她上前两步,朝莫怀玉啐了口,冷声道:“乱臣贼子终究是乱臣贼子!”
言罢,转身主动走进殿内。
殿门重重关上,莫怀玉随意抹了下脸颊,失笑道:“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就这么匆匆过了一月有余,永乐宫并无任何动静,莫怀玉以为她是想清楚了,直到小年夜那天。
他不顾守宫侍卫阻拦,执意闯入宫中。
“为什么?”
彼时,永乐刚被押回来,水都没喝上一口。
听到他的质问,只是轻轻掀了掀眼皮,“这么快来兴师问罪,你喜欢她。”
她很快便认定,“可惜梁深也喜欢她,你是抢不过他的。”
她抬眸,神情怔然,“为何你们所有人都喜欢她呢?”
莫怀玉默然,没发一言。
而永乐本也没指望他回答,“哥哥、梁深还有你,你们都喜欢她,不喜欢我。”
只有她是一个人。
“我……”莫怀玉刚开口,喉咙似是被堵住一般,再说不了话。
“此处并非大人能来的地方。我虽落魄,可到底还是公主,男女有别,请大人速速离开。”
“你……”莫怀玉失声。
永乐已闭起眼睛,不肯再看他一眼。
过了良久,她刚要睁开眼睛,便听他道:“你想不想见你哥哥?”
永乐忙问:“他在哪?”
莫怀玉:“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能见到他。”
“何为乖?”
“待在这宫内,哪都别去。”
“好。”永乐点头应下,只要能让她看见竹郅,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些许,永乐瞥到他仍旧缠着纱布的左手,心里又有些愧疚,他的伤竟还没好,好在伤的是左手,若是右手……
莫怀玉见她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一直不曾开口。
“大人若是无事,早些回去。”说着她抬步往内室走去。
莫怀玉怅然,久久停留,心头总有种失去之感。
第二日上朝后,竹煊特意留下莫怀玉。
竹煊:“你昨日去找了永乐?”
莫怀玉:“是。”
竹煊纳闷,“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跑到永乐宫去?”
莫怀玉不卑不亢,“公主昨日偷跑出来,险些伤了姜姑娘。臣有些担心公主日后再次偷跑出来,因此前去永乐宫察看一番。”
“这么说,你倒是一片好心?”
莫怀玉没说话。
竹煊看向他左手道:“手还没好?”
莫怀玉:“已经结痂了。”
竹煊哼了声,“幸亏伤的是左手,若是右手,你的仕途便就此到头了,你知不知道?”
莫怀玉垂首跪下,“陛下,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竹煊叹息一声,“朕自问还算了解你,你一向不管闲事,只扫门前雪。如今这般反常……罢了,你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便信你一回,信你能处理好这件事。”
莫怀玉躬身,“多谢陛下。”
竹煊看着他退下,再次叹息。感情的事若能说得清道得明,天下便没有这么多苦情人了。
永乐乖乖待在宫内一月有余,终于见到了竹郅。原来莫怀玉没有骗她,可他也没有说这次见面竟是诀别。
她太过哀痛,大病一场。一直浑浑噩噩的,三个月后才见好。
竹煊下旨,让她永居别宫。还好,没赶尽杀绝,留下了无用的她。
她这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只是永远失去自由,这对她来说,不过是又过回原来的生活。
永乐很快便适应了新环境,并开始怡然自得起来。
她与莫怀玉见面次数也慢慢多起来,他总来,有时会带一篮新鲜的果子,有时两手空空,坐于庭院内安静看着永乐喂鱼。
别院内开凿了一条人工湖,水源清澈,里头有四五条锦鲤,皆被永乐养得肥肥胖胖,可她自己却日渐消瘦。
永乐并不与他说话,他倒也不强求,有时只坐一会便走,有时会默默坐在那一下午。永乐转身拿鱼食时,便会看到他还在,视线不可避免交触。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原本灵动的眼眸像是一汪死水,再不起波澜。
而他总是漫不经心先移开目光,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碗。一杯温热的茶水下肚,才冲淡些许心头的焦躁不安。
这样安静的永乐,让他有些不安。她看向他的每一眼都仿佛在与他做着最后的告别。
永乐漫无目的地喂着鱼,直到她洒下的鱼食将眼前的湖水染得浑浊,她才惊觉,又浑浑噩噩度过了一下午。
永乐回身,开始往她居住的永安殿走。
刚进殿内,便听到碧芜在吩咐小丫鬟们在做什么事。
竹煊倒还仁慈,将她幽禁别宫,还将她的贴身侍女一并带来,才不至于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永乐随口问了句。
碧芜道:“是莫大人的要求,说要奴婢们将这别宫里的金属物件整理出来,还说以后您再去喂鱼,身旁必要有丫鬟伺候……”
永乐一下便猜到怎么一回事。她道:“不必整理,下回他若来,你告诉他,就说我不会寻死。”
寻死当然一了百了,可她不需要。
碧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怕您寻……这莫大人人还挺好的。”
她见永乐没反应,听着不像不耐烦的样子,话便多起来,“公主,其实莫大人挺关心您的,自您到别宫以来,大人每回来,都会问奴婢您的近况,奴婢觉得他……”
永乐没让她把接下去的话说出来,“你想多了,他厌恶我。”
厌恶?
碧芜怎么想,都觉得是永乐想错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总是过得很快的。转眼间,又到了雪季纷飞的时候。京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通往别宫的路被堵住。
新鲜瓜果蔬菜运不进来,别宫内众人已吃了好几天的稀粥度日,包括永乐。
她站在庭院内静静看着这场大雪,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湖水都结成厚重的冰,也不知锦鲤们还活着么。
这么想着,她缓慢弯下腰身,想看得更清楚些。没等她完全弯下身,她被人从后抱住,一把拉离湖边。
“你做什么?”
气愤的怒斥声让永乐晕头转向的脑袋清醒些,她看清来人,甚至笑着道:“是你啊,我没想寻死。”
说着慢慢往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这冰天雪地的,莫大人怎么会来?”
莫怀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瞳孔深处藏着永乐看不懂的情绪,永乐掀了掀眼睫,突然感到脑袋有些晕。
莫怀玉及时问:“你怎么了?”
永乐摇摇头,不甚在意。不过是饿得眼冒金星罢了。
莫怀玉像是看出她的窘迫,道:“我这次带了三个月的口粮,够你们撑到这个雪季结束。”
永乐点点头,嘴上说着感激的话,眼底却无半分感激之情。
她见莫怀玉杵着未走,再度开口:“大人若还有事,就一并说了吧。”
莫怀玉抬眸看她,直言道:“你想不想见赵皇后?”
永乐眼眸闪烁,只是一瞬,她道:“请大人带路。”
赵皇后自竹煊登基,便气得病了一场,又得知竹郅身亡的消息,更是一病不起,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的,身体一直未曾见好。雪季寒凉,实在难熬,眼下已有些不行了。
唯一的心愿便是见永乐一面。
于是永乐从别宫出来,入了皇城,去往冷宫,去见她风烛残年的母亲最后一面。
她在冷宫里待了一柱香的时间,随后便响起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莫怀玉站在门外,眉头皱得极紧。
又过了片刻,永乐走出来,低低道了声,“走吧。”
她刻意低着头,可他还是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眶。
回去路上,分外沉默。
别宫门口,永乐下马车,慢慢踱步到莫怀玉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子。
莫怀玉下马,靠近她。
鼻息间突然涌入些许青艾的香气,永乐稳住身子道:“我想在别院内开辟一间佛堂。”
莫怀玉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诧异一瞬。
永乐睁着清润的眸子,低声请求,“可以吗?”
莫怀玉别开眼,“此事我需与圣上商量。”
“好。”永乐点点头,立时转身,入了别宫。
莫怀玉亦上马,往皇城赶。
这个要求当然遭到竹煊的驳斥,他怒得拍了桌子。
“先前你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如今问你,你真的知道吗?”
莫怀玉不吭声。
竹煊又道:“朕准许她见赵氏一面,已经是格外开恩。现在倒好,你给她开了个口子,她便会源源不断地提要求!”
“怀玉,你一直是最清醒不过的。”竹煊忍不住叹息一声,不明白他这些时日究竟是怎么了。
“最后一次。”莫怀玉突然跪下,俯身磕头,“臣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求陛下准许。”
竹煊未说话。
莫怀玉一直跪着,大有长跪不起之势。
竹煊气不过,更没办法。他再三强调道:“这是最后一次。”
莫怀玉动作很快,不过两三日便真的打造了一间佛室。自此,永乐也不去喂鱼了,整日待在佛室里抄写佛经。
连吃住都在佛室。
就这么过了十日,听碧芜说莫怀玉来了。
永乐到庭院中见他,冲他行礼道谢。
莫怀玉忙道:“公主行如此大礼,臣受之有愧。”
永乐笑了笑,“我早已不是公主,若大人不嫌弃,可唤我永乐。”
永乐,这两个字,莫怀玉在舌尖滚过一遍,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永乐更不在意,只吩咐碧芜:“去告诉厨房,今晚我要答谢莫大人,让他们烧一桌子好菜来。”
碧芜领命退下。
莫怀玉眼底暗含意外。
永乐道:“莫大人,稍后应该没有公务要忙吧?”
说着,她亲自为莫怀玉添了一盏茶。
莫怀玉不自觉看向她莹白细腻的皓腕,鬼使神差摇了摇头。
菜很快上桌,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永乐有些歉意,“厨子不知大人喜欢吃些什么,因此按照我的口味随意做了些,望大人海涵。”
莫怀玉:“无妨,不过是些吃食,能填饱肚子即可。”
永乐笑着点点头,“大人说的是。”
一餐饭吃得安静,他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刻意不找话说,只能闷头吃菜。
过了一会,永乐先放下筷子。
莫怀玉抬眸看来。
“大人慢吃。”永乐笑了笑道:“我已吃饱了。”
莫怀玉紧跟着放下筷子。
永乐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明白自己不说些什么是不行的。
她道:“大人可有亲人在京城?”
莫怀玉眼眸微怔。
永乐赶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好奇。若是你不想……”
“没有。”莫怀玉已抢先答道。他没有亲人在京城。
永乐点点头,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我也没有,母亲,哥哥皆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人。至于舅舅他们一家,现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莫怀玉闻言,唇角扯出抹笑,“这么说,你我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啊。”永乐眼眸微愣,随即面色有些凝重,“母后去时,一直拉着我的手,向我打听舅舅一家的情况,可我一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让她抱憾而终。”
“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自我当中,却忽略了仅有的亲人。莫大人,”永乐看向他,眸色真切,“你知道他们的近况吗?”
他,当然知道。
“赵国舅因着是皇亲国戚,在民间没少掠夺钱财。刑部因处理一桩案子,牵扯出国舅这些脏事,圣上震怒,下旨清查国舅。国舅及你表哥已入狱,你舅母听到消息晕了过去,现已无碍,至于你表姐赵玥,倒没什么影响。”
永乐安静听着,两边眼角各流出一滴晶莹的泪,她立时用手背擦去,不然它落下来。
莫怀玉惊呼,“永乐!”
“多谢大人据实以告。”永乐没事人一样看向他,然后站起身,“我该去佛堂了。”
莫怀玉跟着起身,有些急切道:“我查过,国舅确有此事。”
“我知道。”永乐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笑,继续往前走。
莫怀玉突然又叫住她,“永乐!”
永乐停住,嘴角浮起抹笑意,“大人可还有事?”
静静看着半晌,莫怀玉摇头,“无事。”
他只是想叫一叫她,看她是否真的不介怀。
此后,莫怀玉再过来,有时永乐在佛堂,但还是会放下手中的佛经出来见他。
她对着莫怀玉行礼,莫怀玉拦住她。
“你是公主,不必给臣行礼。”
永乐刚要开口,他又道:“圣上并未下旨,你依旧是大邕的永乐公主。”
是,她这个皇叔是未下旨。
永乐不与他争辩。
“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莫怀玉顿了顿,随即改口道:“无事,只是过来看看你。”
永乐点点头,踱步去湖水旁,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她转头笑着对他道:“大人一会可还有事?”
莫怀玉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诚实摇头。
永乐笑意更深,“那我们来钓鱼吧。”
“钓鱼?”
“嗯!”
永乐:“这湖里的鲤鱼被我喂了太多食,个个长得圆圆胖胖,我想钓来一条,让厨房做道红烧鲤鱼。”
莫怀玉随着她的话,也来到湖边,他问:“这鲤鱼是你亲手喂的,你舍得?”
永乐:“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不过是些吃食。我去叫碧芜,给我们拿工具。”
她说着往院外走,连脚步都雀跃些许,看上去很是期待。
莫怀玉目送她纤瘦的背影,却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那日,她问起赵家人,是否只是随口一问,并无打探之意。
没一会,永乐和碧芜一人拿着鱼竿,一人拿着网兜过来。
莫怀玉:“怎么将网兜也带过来了?”
永乐:“我想着这些鱼游不动,说不定用网兜还能更快些。”
她说着,便有些跃跃欲试,举着网兜慢慢试探着兜向湖水。
莫怀玉从碧芜手中接过鱼竿,挂上饵食,随手甩进湖里。
永乐吓了一跳,怒瞪他一眼。
莫怀玉一脸无辜之相,在永乐看不见的地方,却微不可查勾了勾嘴角。
他双眸盯着永乐捞鱼,只见她将宽大的衣袖用丝带绑紧,然后动作缓慢地来回撩动湖水,有时也会将网兜收起,高举着,眼眸一刻不停盯着湖面,只等鱼儿上钩。
“这些鱼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该洒些吃食诱惑一下它们?”
永乐猝不及防抬眸,莫怀玉的视线还未来得及藏起。
她神情专注的面孔上有一丝怔然,黑幽的眸子映衬着一汪湖水,清澈透亮。
莫怀玉随即反应过来,微咳了声,“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亲手将手边的饵食递过去,永乐随意抓起一大把洒向湖面。
没过多久,成群结队的红鲤鱼蜂拥而至,永乐眼疾手快,捞起一条大的。
被捞起的鲤鱼不认命,扑腾挣扎着。
永乐被它折腾的,手上不稳,网兜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住网杆,高高举起,转向庭院。
永乐看向莫怀玉,只见他神态自若,一脸游刃有余。他的手握在网杆上端,离永乐的还差一大截,可她心中就是升腾起一股微妙之感。
莫怀玉帮她扶稳网杆后,便松了手。
永乐忙将网杆递给碧芜,让她拿去厨房。
碧芜领命离去。
阵阵微风拂面,将她心头的微妙感吹散些许。
她偏头,状若无事道:“多亏大人帮忙,一会儿的鲤鱼,您可要多吃些。”
莫怀玉点点头,“自然。”
他想了下,开口说起另一桩事。
“圣上对国舅的定夺已出,你……想不想知道?”
他一眨不眨看着永乐,想从她细微表情中,揣度出她的态度。
永乐只平静道:“大人请说。”
见她这么坦率,更让莫怀玉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
他在心底嘲弄般笑了声,随即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悉数告知。
“没收一切家产,族中子侄五服之内不得入朝为官。至于国舅,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他说完又后知后觉补上一句,“你放心,赵夫人与赵玖皆安好。”
“多谢大人。”她点点头,抬眸看向他,“大人恩情,永乐无以为报,只能日日抄写佛经,为大人祈福。”
“永乐……”莫怀玉想说些宽慰之言,又不知从何宽慰起。
赵国舅流放之日,莫怀玉亲自盯着,将他好生送上路,才骑快马去往别宫。
永乐依旧在佛堂,听到他来,才出来。
她猜到莫怀玉的来意,“我舅舅走了?”
莫怀玉点点头,“你放心,我已与官差打过招呼,他不会太过受苦。”
“我谢过你许多回,此番言语再谢,倒显得不太真诚。故我特意为大人绣了只祈福香囊,还望大人不嫌弃。”她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只靛蓝香囊递给莫怀玉。
莫怀玉痴痴愣愣盯着那只绣工精细的香囊,一时说不出话来。
永乐见状,手更往前伸了伸,“我绣工尚可,大人应该不至于嫌弃?”
莫怀玉回神,忙双手接过,“怎会嫌弃?我一定妥善保管。”
永乐笑着点点头,“如此便好。”
她一直将莫怀玉送到殿外。
莫怀玉道:“公主留步。”
永乐止住脚步,她看着莫怀玉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跑上前,“等等。”
莫怀玉停下,清俊的脸上稍显疑惑。
永乐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竹瑶。”
她笑着,笑容纯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见过最灿烂的笑。
一股难以言状的暖流直抵心尖,他眼眸含笑,“我叫莫怀玉,与你相识,我……很开心。”
回去后,莫怀玉失眠了整晚,他放下自己,重新审视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
第二日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骑快马赶到别宫,却被守宫侍卫拦住。
“公主说了,从此以后不再见莫大人。”
莫怀玉接受不了,他低吼道:“是公主说的还是陛下?”
侍卫惶恐,“确是公主所言无误,陛下……陛下亦认同。”
碧芜推开佛堂的门,默不作声为永乐侍奉着笔墨。
永乐写好一排字,放下笔。
“有什么话便说。”
碧芜忙行礼,“莫大人还在门口站着。”
永乐神色一顿,“等不到自然会走。”
碧芜:“公主,奴婢不明白。”
永乐重新拾起笔,闻言道:“你只需记住,我万万不可再见他了。”
说完后便继续抄写佛经。
来别宫没多久,永乐便听到小宫女们碎嘴讨论过莫怀玉,说他是大邕最年轻的权臣,又说他身世可怜,说她是他的仇人。
从那时起,她便告诉自己她该做一场梦,梦醒了,她只有自己。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她到底贪心,让这场梦维持得久了些。
如今梦醒,一切回到原点。
他做他的权臣,她念她的佛经,彼此相忘,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