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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人生若只如初见 ...

  •   兵败如山倒。

      败军之首向来毫无颜面可言。七八名北邺军士死死摁住了高欢的背脊和脖颈,将他的手反捆在背后,押送至赵赫面前。

      其间还不忘恶狠狠地吆喝几句:“老实点!”“快走!”“还不跪下!”

      没想到这南齐太子虽然兵败被俘,居然还傲得狠。一直梗着脖子,冷冽的目光更是刀子一样刮过众人的面庞。

      这些兵都粗人,个个在鬼门关前头走惯了的,面对这么个俘虏自然不会脾气太好。见高欢倔强得紧,便动了手脚。于是一路走下来,高欢身上脸上便多了些淤青。

      赵赫原本正在营帐中听着各路捷报,闲庭信步。远远一见高欢被手下军士吆五喝六地抓来了,早早咧开嘴笑了。待到高欢一走近,却又立刻皱起眉:“谁让你们动手的?陛下交代了要将人毫发无伤地送过去,一个个都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这一二句话立刻震慑了原本气焰高涨的众军士。赵赫这才命他们自己下去领赏。自己弯下腰,笑眯眯看着被强行摁倒的高欢。

      “见了将军,还不跪下?!”

      赵赫身边亲兵一踢高欢膝盖弯儿。谁料高欢只跪了半边,另外半边直挺挺地撑着,死活不肯双膝下跪。无奈,亲兵只好死死摁住了他的头颅,压到低微的位置。

      “哎,别那么粗鲁嘛。”

      赵赫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下巴,平齐着对上高欢的视线。两人鼻尖只有寸许的距离。

      忽然高欢一个俯冲。要不是赵赫眼疾手快躲得及时,恐怕要鼻梁被撞破了。

      “大胆!”

      亲兵们吓了一跳,大声呵斥。一把抓住了高欢的发髻,逼着他抬头看向赵赫。

      赵赫一副受惊的样子,夸张地举起一只手:“吓!太子殿下,听说你大半个月没吃饱饭呐,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真是英勇过人!”

      高欢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呼痛的喘气声都没有。只用平静的目光死死盯着赵赫。

      他很清楚,赵赫现在把他押过来,压根没什么正事,只是想要羞辱他——既为了自己在数年前不重用他,又为了自己是他的手下败将、南齐军中的主心骨。

      传闻中,赵赫面对自己手下的败军之将,无论对方什么出身,都相当残忍。他尤其仇恨那些家财万贯、出身高贵、念过书有文化或是志气清高的人,只要给他逮到了,便不遗余力地羞辱折磨,侵吞他们的家私,逼他们用己干各种低贱的法子服侍自己,辱没其妻妾儿女。不少人不堪其辱,选择自尽。

      现在,他给高欢搬来一把椅子,又把他牢牢捆在了椅子背上。

      高欢只当赵赫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没想到赵赫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手上抄起了个酒葫芦,一边大口大口地灌酒,一边聊起了天。

      高欢不禁警觉地问道:“你不把我和杨将军、魏易他们关在一处,而是单独把我叫来,到底为了什么?”

      赵赫避而不答,换了个话题,摇摇头,一副心痛的样子:“太子殿下,忆往昔,我也曾在你的帐下效力过一年之久,没想一晃九年过去,居然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想来真是感慨万千啊……”

      一年?

      高欢一愣。

      他什么时候用过赵赫了?

      当年投奔他的门客众多,自然不能个个记得。对于赵赫,他的印象只有此人比武会上胜出众人、但性情出奇残忍。

      赵赫抱臂道:“哦?殿下不记得了?也难怪。殿下当年何等风光,自然贵人多忘事。我原本不叫赵赫,叫侉子呢。”

      高欢一脸不为所动。

      他是真记不得什么时候和赵赫有交集了。

      赵赫见状,好没意思,又喝了一大口酒,自顾自说了起来:“……当年山东发大水,地都被淹了,自然也没饭吃。后来卖儿卖女、吃人的事情都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低沉地呵呵笑了几声。高欢不禁一阵恶寒。

      “我那会子十来岁,便上山入了伙,拜师学艺。后来,当劫道的都吃不上饭了,便又跟着师傅南下,到处乱混。混到二十来岁,听说太子殿下花重金养能人,就来试试运气。

      “正好你那时在招护院的,我就打算去。可惜运气不好,忽然染上了热病,病得要死了。可我不想认命,就拖着身体去参加选拔,结果被拦在了门口。看门的怕我传给他们,要把我乱棍打走。你正好出门路过,听了前因后果,叹了口气:真可怜。给了十两银子,写了张字条,让我养好了病、凭着字条再来,就能得到个单独选拔的机会。”

      “后来我养好病去了,居然还是你亲自选拔的呢!当时你看了我的身手,夸了一句‘好汉子’,我就被选上了。本来,我满心以为要平步青云了,谁知后来连你面都没再见过……

      “可我知道,我的能耐铁定不止当个护院的!偏偏我和其他人老搞不来。他们都讨厌我。一有什么向上引荐的机会,都死命打压我,不让我有露脸的机会……哼……我是谁?!他们不让,我就硬上!

      “谁知好容易露了回脸,这些人又把我上赌坊、上青楼、还把人肚子弄大的事全捅出来了……你当时大为震怒,把我打了五十大棍,赶走了……

      “可我不甘心!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换了个名字,又去参加比武,谁知又被你反感上了。那时候我也觉得齐国不是能长久的地方,就跑到长安谋生去了。”

      高欢听得昏昏欲睡。

      若是从前,他可能还会皱起眉,愤慨一下赵赫恩将仇报。可现在经历了周探、何太监这几个人,他实在觉得这不算什么。只觉得很厌恶,很疲惫。

      赵赫一喝酒就话多。罗嗦了半天,话锋一转:“你知道,在你逃跑前,北邺皇帝问我以后该怎么处置你,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高欢睁开眼,冷静地看着他。

      赵赫乐了,喝了一大口酒,往后一靠,懒洋洋道:“我让他尽快杀了你。”

      “毕竟你当年也算救了我的命嘛!我也得为你着想着想。虽然我和你不熟,可我太了解你了。比起让你亲眼看着南齐一步步灭国,还不如直接杀了你痛快呢!”

      “可惜,”他嘲笑似的摇头,咕哝道,“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我那位主子可是很严厉地下了命令,务必要把你毫发无伤地带到他面前呢。要是你没了命,搞不好我手下人要陪葬喽……不过,你脸上还是挂了点彩,估计我们那位陛下又要不高兴了。”

      果然,周探一见到高欢,脸色就沉了下来:“你手下人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等到人都退下去。寝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周探却又沉默了。

      半晌,才说了句:“你瘦了。”

      他走上前,轻轻地解下高欢缚再背后的绳索。

      至始至终,高欢都没有看周探一眼,只是毫无生气呆滞地看着窗户外边,此刻也就任由周探摆弄,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没想到刚把最后一道绳索解下,高欢却忽然活过来了,豹一样迅猛地一跃而起,狠狠地扣住了周探的双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要瞬间致他于死地。

      门外的侍卫们听见响动,立刻破门而入。高欢毕竟连日没好好进食,身体底子薄,这几日又没养好,力量上到底占了下风,并没能真将周探扼死。此刻被侍卫们喝骂着摁到在地上,脸颊死死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双眼睛却仍是雪亮的,恨恨地盯着周探,仿佛要剜下他的血肉来。

      他终于卸下来呆怔的伪装,浑身上下从神态到姿势都透露着浓浓的恨意,口中低低的只有一句重复的话语:“滚。滚。滚……”

      “好。好啊!”

      周探缓过气来,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捂住了太阳穴,盯着高欢看了半晌,忽然“砰”的一声重重摔门而去。

      剩下一屋子的侍卫面面厮觑,只不知如何处置。无法,只好把高欢又重新捆上,脱了鞋袜,丢在榻上。

      这一丢就是四五天。每日,侍卫们都会定时送来一日三餐,外加晚上净身沐浴一回。周探一次都在没来过。高欢也压根没问起过他。只是静静躺着,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一口水也不喝,一口米也不进。无论旁人怎么摆弄,都几乎一动不动。

      他薄薄的唇已经完全失去昔日那温润的水红色了,变得苍白,紧紧闭着。侍卫们变得焦躁起来。若是高欢死了,还不知道陛下会怎么责罚他们。于是就是用灌的,也会给高欢灌几口热饭。然而这样做的效果并不好。等到后来高欢气息恹恹的时候,他们只好去报告了周探。

      周探来的时候,高欢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远远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不要逼我。”

      周探的脸色难看至极,简直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高欢恍若未闻。

      周探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碗汤,走到高欢面前:“吃。再不吃东西你就要死了。”

      高欢抬手一挥,那碗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周探眯眼盯了他片刻,忽道:“把杨复靖一家都带上来。”

      高欢瞳孔威震,猛然坐起:“周探,你究竟有没有半点人情?!”

      周探大大方方重新装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不。我有人情的很。一命换数十条命。你活,你舅舅他们一大家都能活。就算你敢死,也能受得了你舅舅殉国。可你乐意看到你才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子小侄女现在就去见阎王吗?”

      话音未落,窗外就响起了一阵阵哭声。高欢认出来,那确实是他舅舅的儿女们的声音。半晌,咬牙切齿道:“好。”举起汤碗,一饮而尽。又将盘内早已冷透了的饭食一扫而空。

      周探此人已丧心病狂,若他不吃,说不定他真能干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周探看着他一点点吃光了东西,眉头才渐渐舒展:“行了,把人都带下去吧。”

      他倾过身:“你以后最好还是乖乖吃饭,省的他们每天来回折腾这一趟。”

      高欢放下筷子:“我是亡国余孽,是敌军,是主将!为什么不按照惯例,马上杀了我?你究竟要怎么样?又在图谋些什么?我现在孑然一身,破国破家,还有什么可以算计的?”

      “你——”

      周探好像压根没想到高欢会说出这样的话,看了高欢半天:“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怕你。我真的怕了你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明事理,能够明辨是非了,可和你们这些人打了交道,才发现自己真的太愚蠢、太轻信、太天真。我永远想不到你们一个行为里隐藏了多少算计。从前,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你对我没什么可图的,所以才信了你是真心与我相交。谁知我这条命还挺值钱,能换个好前程——”

      “谁跟你说这些的?!”

      周探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掐住了高欢的肩膀,脸上的神情堪称恐怖:“你从哪听来的胡言乱语?!我要和他当面对峙!”

      若是旁人,此刻已经吓傻了,高欢却很平静。他慢慢地复述起来:“‘九皇子深入敌营,卧薪尝胆,九死一生,屡立无名之功勋,朕心甚慰,亦念其劳,惜其才。归国后赐一等侯之制,允进御书房陪侍左右……另有一事,望尔等勉力为之:朕闻南齐太子近日来常操练军士、招兵买马,恐有异动……须离间其父子、手足、六亲,散其党羽,使其不得重用,寸步难行。此乃中上策……上策,诛之,以绝——’”

      “——谁编这些胡话给你听的?!”

      周探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一摁太阳穴,剧痛刺激下,暴怒出声,骤然拉高了语调,吓得门外立着的下人一哆嗦。

      他旋即冷静下来:“——我明白了,是周挺对不对?是周挺从前对你说了这些话……你怎么能信他?!他对我有多深的敌意,你还不知道吗?他当年差点要杀了我!他知道了我们俩的关系,所以想挑拨离间……”

      高欢淡淡一笑,道:“如果你现在不是带着百万大军,站在建康的都城说这样的话,或许我还会信你。”

      周探一下泄了气,低头沉默了很久。

      “我……”

      他此刻茫然无措得像个犯了错的儿童,没了平日里的半分伶牙俐齿,几乎是笨嘴拙舌:“我……总之,这一切确是我对不住你。但你放心,现在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我想做的事情都成了。接下来肯定不会再做委屈你的事情,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情了……”

      高欢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似的,慢慢道:“知道了真相,我这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难怪你当年莫名其妙凑到我跟前,要学什么写诗……难怪在我示好以后,你忽然冷淡了……其实你压根就不喜欢男人吧。我吓到你了。你也觉得被男人看上很恶心,所以不能再捏着鼻子忍下去……”

      周探猛地凑上前,几乎是恳求一样握住了他的手,急迫地解释:“没有。我当时只是被吓到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高欢没理他,自顾自继续道:“难怪你后来又莫名其妙转变了主意,突然喜欢我了。原来是终于下定决心,牺牲自己来杀我了吧。反正要是我死了,也没人知道你在南齐的龌龊事……但是你一直没找到机会……最后那天在船上,你差点成功了,但是你想了想,还是保全自己最重要,于是临阵逃脱……”

      周探狠命摇晃他的肩膀:“我确实动过杀心。但我最后没有做!我没法刺下去!我根本不想杀你,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高欢道:“……刚到长安的时候,见到你一脸精明世故,和从前莽撞不谙世事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还以为你变了,还曾经失落过。后来想想看,其实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我是这种人?哪种人?!”

      周探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可怕,声音也变得很可怕。他一下摁住了高欢的肩膀,猛地将他扑到在塔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高欢轻轻一笑:“对啦。你现在的举动,又让我想起,一开始,你都是灭了灯以后,才从后背来的……其实你也知道自己对男人做不到吧?你也觉得这样很恶心。何必呢。为了一个皇位,做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那怎么解释后来的日子?那两年里,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和睦吗?”

      周探的眉毛高高昂起,已至暴怒边缘。

      然而,下一刻,高欢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的克制全盘崩溃:“谁知道呢。可能吐多了,就习惯了吧。我怎么知道你这种人的癖好?”

      “那你就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做到!”

      周探盛怒之下,手上轻微用力,便一下扯开了轻薄脆弱的布匹。可怜的料子就那么四分五裂了。

      高欢一下警醒过来,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大为震惊,猛地朝后退:“你要干什么?!”

      周探不管不顾地想要死死压制住:“你说呢。”

      高欢拳脚相加:“你疯了?!”

      “我这种人就是爱随时随地疯疯癫癫的。怎么,你想不到?”

      “滚!放手——”

      二人撕打在一处。一个眼眶猩红,一个满面嫌恶。侍卫们听到动静连忙冲了进来,见到这场面,一时进退不得,大受震撼。周探吼道:“滚出去!”他们便连忙退出去了。

      高欢虽然刚刚吃了东西,但是和一直体力充沛的周探还是不能抗衡,渐渐占了下风。他忽鼓足了劲道,对着周探狠狠抡去!

      “啪!”

      这一个耳光让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高欢喘着粗气,看着周探捂着脸,一言不发。

      周探闭上眼睛,低头静默了片刻,忽放下了手。在一片死寂中,再一次猛地摔门而去。

      出去了才知道,原来就是这须臾间的功夫,居然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粒并不大,但纷纷扬扬,气势恢宏,眨眼间,远一些的屋顶上便落了薄薄一层雪片。

      周探对着漫天的霜花愣神了片刻,忽然发现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好。

      他今日早处理完了所有的公文。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转着,暂时没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现在他完全可以允许自己歇息几天了。可他发现,在多年的忙碌后,在完成了长久以来的梦想后,短暂的狂喜后迎接他的竟是庞大的空虚。这短短的空闲时间,他居然不知道安排做些什么好,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

      他这才想起来。天下都已经统一了。他是天下的主人。只要是他想去的地方,一句话就能做到。

      可他站在这个四方的小院子里,对此并没有很真实的感觉。除了自己身后这一小撮可怜人对着自己卑躬屈膝、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可这雪、这屋、这城、这天地,却依旧静默着,存在着,并没有因为他而变化一丝一毫。

      “去太子府。南齐太子府。”

      他想了半天,居然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地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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