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牧竖之焚 ...

  •   夏之秋和薛云照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宫城之中,一个日光晴好的午后。

      百级天阶,层层叠叠出不同的光影晕色,地白如雪,拂袂而过。夏之秋携灯青,自长阶而下,薛云照拾级而上,红尘中的一抬眼一垂眸,两相遥望,便遇上一个会心的笑。

      女子向阶下微微颔首福身,与此同时,男子也立于原地站定,恭恭敬敬合手揖了一礼。

      “夏姑娘是来宫中看望贵妃娘娘的吗?”

      “正是。”夏之秋点了点头,笑道,“贵妃娘娘的母家在江南,山遥路远,多亏陛下恩典,许我进宫探望,免得闷坏了娘娘。”

      “是啊……”薛云照轻轻笑了一声,“普天之下,只有贵妃娘娘有此殊荣,可见陛下是真心待娘娘的。”

      “对了,听闻薛公子近日擢升为秘书丞,还未来得及道喜,晚些定将贺礼送去府上。”

      “夏姑娘言重了,”薛云照笑着摇了摇头,道,“国师受陛下之意整顿朝纲,朝中多数官员皆有擢升,我不过是有幸沾染了几分荣光而已。日前多亏了夏姑娘指路,君子之交淡如水,无需这些虚礼,心意最为动人,贺礼什么的并不要紧。”

      “大人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夏之秋一迭声,“那日指路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却遣人送了一本琴谱来。如今薛大人您加官进爵,更不许我送贺礼去,岂不是折煞我?”

      送琴谱确有其事,找琴谱也着实费了薛云照一番功夫。薛家乃书香世家,书籍典藏深厚,只是古琴之风不盛,这部分的书文很早便束之高阁。难得见到一个能爱物惜物的,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家父家母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初入官场,自然当感恩每一个襄助过我的人。夏姑娘是爱琴高雅之人,可惜我不通七弦,琴谱在我手中也是埋没,倒不如借花献佛,就当承夏姑娘的恩情了。”

      夏之秋听了便笑:“这倒好,只盼望薛大人多迷几次路,我便也能多得几本名家真传了!”

      闻言,灯青也忍不住在她身后吃吃地笑起来。

      谈话并没有很长,夏之秋欲出宫门,薛云照要去秘书省取文书,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东西了。

      只不过在宫门之处,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不愉快——

      “又进宫看望贵妃娘娘啊——”宋景玉掀起马车上的帷裳,淡淡地掀起眼皮来看她,“三天两头,跑得还真是勤快……”

      她悠悠地攒着一口气,目光里满是讥讽的意味。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夏将军在朝中不顶用,人微言轻;夏家女年岁渐长,一朵黄花怕是要烂在家里。大厦将倾,所有的荣光都系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若换了我是你,也是该好好捧着当朝宠妃的足履的!”

      长发翕动,衣袂翩翩,行路的脚步止了下来。

      夏之秋看了看宋景玉的车辇两旁——八个随行小厮,嗯,还行,灯青都不用剑出鞘,便能将他们撂翻在地。难听的话充耳不闻,她忽然有了一丝冲动的念头,甚至可以想象宋景玉鼻青脸肿,头发乱成鸡窝的模样,那场面一定很有意思——不知道那个时候路过,宋景玉还会不会有闲情雅致来同她扯皮。

      想着想着,夏之秋嘴角忍不住爬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只是可惜了,道路两旁有些闲散之人,要么是闲庭信步路过的,要么是驾车来接自家大人的,要么是眯眸腆脸等着看热闹的,实在不适合行此粗野之事。

      不对不对——夏之秋清醒过来,猛然摇了摇头,无论在何处,都不该行此等卑鄙之事!她突然有些愧疚于心中会有这般念头,连忙敛起裙裳,踩着马扎上了车。

      “你什么态度,居然敢不理我!”宋景玉气得柳眉倒竖,直接将头探出马车来叫嚣,“我乃明和郡主,陛下亲封的郡主,你竟然这么羞辱我!”

      夏之秋并未多加理会,自顾自上了马车。须臾,才见帷裳叠起,露出一双平静柔和的眉眼来。

      “郡主,你平日里会去寺庙中焚香祭拜吗?”

      宋景玉蓦地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之秋没有答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放下帷裳,没有再说一句话。

      “驾——”

      车夫甩开缰绳,马蹄迎风烟尘起,呛了宋景玉一鼻子灰。眼见车马愈行愈远,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竟不知不觉被旁人带跑了偏。

      “跑吧……跑得……咳……越快越好……”烟尘迷了眼睛和嗓子,她咳得厉害,已是两眼一片湿润,嘴边却又荡起一丝狠毒的笑意,“跑得这么厉害,总有一天,是要人仰马翻的……”

      马夫驾着车,从宫门向街市中一路驱车而去。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起初并没有人察觉出有何异样,随着路途长远,终于开始显现出端倪来。

      “奇怪,今日的路怎么格外颠簸些……”

      夏之秋语气淡淡,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信手挑了帷裳,望向窗外的一线景象来。

      灯青也有所感觉,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夏之秋也提了一嘴,似乎更加确有其事了,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慢慢爬上她心头。

      “哐啷——哐啷——”

      细微而清晰的声音钻入灯青的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木料在相互碰撞,可青天白日,闹市之中,怎么会有这种声音,而且就在耳畔,脱离尘嚣般抵于耳畔。更有轿身曳晃,帷裳翕动也远比平时动静大,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预兆一个呼之欲出的危险——

      “小姐,小心!”

      话音刚落,灯青一把拽住夏之秋从车上破帘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轿身应声塌陷,眨眼间四分五裂地砸下来。车辀怦然断裂,一时未停得下来,抵在地上摩擦前行,发出刺耳的凄厉声。马儿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蜷缩扬起,嘶鸣阵阵,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中横冲直撞,撞翻了菜贩,踢坏了食摊,瓜果筐板,书画瓷具一时间琳琳琅琅落了满地。

      在落地的那一瞬间,灯青本能地用肘护住了夏之秋的头,以身体作垫直直栽在了地上,坚硬的粗砾石块磨破衣裳,生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撞在一家布庄门前的石阶上,闷哼了一声,这才停下来。

      “哎哟喂——”一番大动静将罗绮斋的老板娘直接骇了出来,那是个老媪,声音听着却不合年纪的年轻,可再一听,又是合时宜的苍老,“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定然是剧痛之下的幻听,灯青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她想张口说什么,可是方才那么一撞,满口的血沫,小姐在身侧,她不愿意污了她的衣衫。

      初四焦急地复问道:“姑娘,你们家居何处啊?可还能说话?”

      鸿雁楼恰在罗绮斋对面不远处,就在此时,那高楼上一男子的手怆然落在阑干上,尤其是瞧清底下人的面容时,他的呼吸骤然被打乱。

      夏之秋不见大伤,灯青将她护得很好,只是脚似乎被撞得不轻,痛苦地蜷缩在身前,话也说不出。

      是时,又有一辆马车打街而过,缓缓停于道旁,而后便见一如玉君子下了车,向这畔匆匆行来。

      夏之秋的马车前脚刚走,薛云照后脚便从兰署出了来。谁料行至街市,见了前路陡然出现变故,一瞧竟是夏府的马车,连忙叫车夫悬缰勒马,下车查看。

      “夏姑娘……夏姑娘?”

      薛云照急声唤她,可是夏之秋意识不清醒,口中只反复抽泣喊着“疼”字。

      “灯青……灯青姑娘,你还好吗?”

      薛云照见灯青似乎还是清醒的,便又去唤她。灯青眼中含泪,拼命摇着头,又耗尽全身气力将夏之秋撑起来推入薛云照怀中,这才有心力提起一口浑气,血沫自口中呕了出来。

      灯青是习武之人,就是从车马上坠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突然,她一心旨在护住夏之秋,并未顾忌自身安危,路上又多石块险阻,一番冲撞之下受了伤,意识渐渐恢复过来,只是声音还是虚弱如游丝。

      “我不要紧,求薛公子……救……救救我家小姐……”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薛云照的衣衫,似乎所有生的希望,都系在了这一悬线之上。

      高楼之上的人唇瓣翕动,再也绷不住心绪,他转身欲下楼,却蓦然被身旁人挡住了去路。

      “公子,此一去,日后定是要会后悔的。”

      白道伸手拦下了他,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感情,张口说话也只是冰冷地一开一合。

      楚藏停下了脚步,他默默地看着白道,那张冷峻的脸,如他一般了无生气。

      他退了一步,退到了阑干上,侧眸望着高楼之下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他知道白道说得有道理,对于她而言,薛云照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莲,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之于她,太过卑贱了。蟪蛄无有春秋,若一开始便甘于成为一个默默无闻之人,那么就该做好了一生蛰伏尘土的准备。

      他轻声呼出一口气,撑着阑干,缓缓转身向下俯视。

      薛云照乃新科状元,年纪与夏之秋相仿,官拜秘书丞,其父又是中书令,前途无可限量。又家风清正,亲长皆不因世风和莫须有的名声而另眼看人,于夏之秋而言,这才是当世之世,最能与她相配的良人。

      前路狼藉一片,碎瓷菜蔬满地,驾车是行不通了。正巧此地里薛府不远,薛云照随即取下身后披风盖住夏之秋,而后将她拦腰抱起。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这是哪家的姑娘,同外男搂搂抱抱,真是不成体统……”

      “就是啊,你看你看,就隔着几层衣服,仗着脚伤傍上大户人家的公子,真是手段了得……”

      听闻此言,薛云照心中义愤,平日里的礼节教养也不顾了,径直冲人群喊道:“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这番粗陋之言,小心夜半鬼敲门!”

      他本欲再辩驳些什么,可人群中总有声音起——

      “身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般没有觉悟,想来也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人家……”

      这话清清楚楚飘进了薛云照的耳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没有再辩,而是直接对自家马夫喊道:“快!叫人寻个大夫去薛府,然后再将地上受伤的姑娘和马夫一应送去,我在府上等你!”

      话说完,他抱起夏之秋欲赶去薛府,谁料拦路虎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哎!你可不能走,我的摊子被毁了,得给我一个说法!”

      “对!踩坏了我这么多字画你知道这是多少日的心血吗!不行,得给了钱再走!”

      “就是就是!如今朝廷赋税这么重,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活!”

      薛云照本欲叫马夫来给钱,可要钱的人越来越多,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焉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无奈地劝告:“各位稍安,我乃当朝秘书丞,断不会失信于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救人,之后再去薛府讨要钱财?”

      “薛府?中书令薛大人府上?”

      “正是,家父一生清名,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只求各位先让我走吧!”

      听到中书令的名号,人群似乎有些松动,可忽而不知哪里飘来的人言,满口厉声锐气,把将清的水又搅作一团浑。

      “别听他的!他们官官相护,哪里会同情我们普通人的死活,转脸赖了账,或是两三个子打发了,吃亏的不还是我们!”

      情急之中,往往常有不明事理之人被挑唆带动,振臂高呼,而后人云亦云,一呼百应,最后将本貌和至理混入尘芥,沉甸甸地踩在脚下。

      眼前之景便是如此,一个声音出现了,然后千千万万嘈杂的声音一同涌了过来,大有泰山崩于面前之势。耳畔聒噪嘈杂,一眼望不见前路,薛云照的呼吸越来越沉,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飘下漫天银钱雨,起初是大把的铜币,叮里哗啦落一地,声音清脆悦耳,直叩人心。

      这种声音人人熟稔于心,可大把铜币落地,如此的恢宏浩大、掷地有声,当真是第一次听闻。异声引得众人一时忘记了呼喊,引颈四望。

      而后又是一大把碎银凭空落下,众人这才瞧清方向,是鸿雁楼的位置!

      那里在落银子!白花花的银子!银光闪亮,好似白日星辰!漫空一洒,白天也瞧得见星光。众人瞠目结舌,一个个看直了眼,心中有一只小虫在爬,在挠,在让一颗心不安分。

      最后,也是最为壮观的一幕——自那高楼一隅倏地四散飘下漫天纸张,黑压压落下一大片,恍若云翻雾涌,遮天蔽日!

      那是什么?

      四月离得近,好奇地拾来一张看,那纸模样方正,上头黑的红的描摹出纹样,细眼一瞧——“这不是银票吗!”

      这一声惊呼,直接喊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天上落银票的好事,几辈子也难遇上!众人再也无心拦路,一个两个眼中冒着绿光,撒腿扑向那金窝银窝,饿虎夺食般各自抢掠起来。

      事出突然,必藏古怪,可究竟是何人暗中襄助?

      薛云照疑惑地望了望鸿雁楼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他未敢多加耽搁,夏之秋的右脚开始渗出血色来,若不及时医治,日后落了疾可是一生的大事。趁眼前没了阻拦,薛云照忙趁乱匆匆离开了闹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牧竖之焚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