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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心照神交 ...

  •   悲台的雅室开着轩窗,窗外玉轮高悬,皎洁清辉。正对窗前摆了一把酸枝木椅,李善叶宽衣博袖,静静坐于其间,望着那扇月。夜间偶有细风,绡纱广袖应风翕动,他偏头静看——十五的月亮总要比十四十六的圆。

      门“哐当”一声开了——被人用胯顶开的。官稚手里端着个褐木托盘,上面摆了各色瓶瓶罐罐和一卷白色麻布,不好腾出手来,遂又用胯将门顶了回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还有种荒唐的美感——显然是个熟能生巧的老手了。

      “都坐了半个时辰了——”他将托盘搁在桌上,埋头摆弄着那些颜色各异的瓷瓶,偶有碰撞,发出清脆的欢响,听来让人身心愉悦,“再怎么看,那月亮也不会被你看扁,何必这样苦大仇深地相看两相厌呢?”

      这话听得来气,李善叶回头幽幽看了他一眼:“你真闲啊……”

      官稚不受他激,嬉皮笑脸地端了褐木托盘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十分陶醉道:“你还真说对了,我不就是闲人一个?”

      李善叶眼尾一挑,白了他一眼:“有你闲不下来的时候。”

      “是是是——”官稚长吁短叹地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而是径直拉过李善叶的左手,撩开宽阔的薄袖,顿见腕上伤痕。

      那伤触目惊心,白麻布包着,洇开的血已然渗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殷红和斑斑点点的白,软塌在手腕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若不是这几日官稚亲自包扎,真要以为十天半月都没有换过布了。

      “乖乖——”官稚眼睛睁得滴溜圆,“我这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子的月事带呢!”

      凄美的意境顿时被这一句话搅成了一泡狗屎,李善叶当即身子一颤,拧着眉头瞪了过去。

      官稚一边咋舌一边小心翼翼揭开那腕血浸染的麻布,一圈又一圈,满满当当缠了有四五层之厚。看最表面已是红得心惊胆战,越往里越红,最里层犹甚。莹白如玉的手,墨玉般潜行的脉络,衬得那血色愈加红得发黑。

      他拆不下去了,两手撑在腿上,直勾勾望着那拧得出血来的麻布叹了口气,而后转头从托盘上端来一个药盅来,塞进李善叶手里:“四物汤,你还是当水喝比较好。免得脸色浮白,叫你那个妹妹看出端倪来。”

      李善叶也没说什么,施施然端起药盅,悬空停在了官稚面前。

      “不喝?”

      “开盖。”

      官稚白眼一翻,顺手把盖揭了,而后继续埋头拆那麻布。

      揭开最里层,是血肉模糊的一团,早分辨不清哪处是血,哪处是肉,哪处是皮,哪处又是筋骨。乍一看只觉是一堆细密的肉糜,泛着浓浓的血腥气;可细看,尚能看出有什么东西在其间翻滚涌动,极尽蚕食。

      那是一种蛊,名为“红慈悲”,是极罕见难得,极为残忍伤身的一种。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湮没在皑皑厚雪之下,百里难寻一只。

      那年李善叶十二岁,孤身一人跋涉数千里,在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里,在不见天日的漫天大雪里,用手生生翻开每一寸雪地刮寻,哪怕冻得脸面青紫,双手肿成了馒头高也不曾言弃。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外出太久而不回必定会引起巫溪的怀疑。那时他入谷尚不过两载春秋,修为自是远不如现在,长途跋涉已然费去不少时日,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他需得走尽这极北极寒之地,至少找到一只红慈悲。

      永远不要轻视少年人,尤其是一个心事被掩埋在百尺皑皑大雪之下的少年。他们往往不会为外物所悲所喜,透过那双眸子甚至看不到尽头,寒潭深深,深深无底,看不见埋藏其间的坚忍。

      三天里,他拼了命发了疯般地剜着雪地,直把此地生生翻了个底朝天,两遍,才堪堪寻到三只幼小的红慈悲。短胖似米粒,肉乎乎圆滚滚,通体透明澄澈。只要饮够了宿主的血肉筋骨,便可长成为真正的红慈悲——个头是原先的两倍,身躯受源源不断的鲜血供养,贪食不停,等到通体变为胭脂红的琉璃色,即为蛊成。

      越是难得的蛊,养成之时则越为强大。相传它只要沾于人身,便可无声无息地地潜入其体内而不被察觉,伺时而动。主人箫声催发之际,便是其发作之时。

      而这血肉供养,需得整整十年。

      “小刀划屁股,我还真是开了眼了!”官稚一边替他清洗换药,一边摇头喟叹,“旁人吧,一只就足够受的;顶了天不过两只,还搅得身体一团糟。你倒好,把蛊拖家带口地放在这里养着,你当是养鱼啊!”

      李善叶大口大口往口中灌着四物汤,作充耳不闻的模样。

      然而话虽是这么说,官稚却也深谙他的品性想法。李善叶这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尤其是在巫溪这件事上。红慈悲一步若是行差踏错了,他等不起下一个十年。

      准确来说,是不想让妹妹再等十年了。

      “你做了这么多,却相思门不告诉她,娘子煞不告诉她,红慈悲也不告诉她,这样蒙她在鼓里,真的好吗?”

      娘子煞,是另一种蛊虫,藏匿在巫溪的身体里,以她为母床,源源不断地嗣育出新的子蛊。见证了冯落寒的惨案,还有忘川谷上下那么多如出一辙的身世,他很难不思虑到江家的那场无名火。这里昏天黑日,他不忍再见妹妹终日郁郁寡欢,十一岁那年,也就是入忘川谷一年之际,他带着妹妹出逃了。

      后事可见,当年他们并没有出逃成功。而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自己身体里的娘子煞,不光是他,还有妹妹,还有忘川谷上上下下的人,体内都有这样一只毒蛊而不自知。
      叛心起,娘子煞的灾祸便也接踵而至。每到月圆之夜,或是巫溪灵力催生,子蛊便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纵横蹿行,它们足下是细碎的尖刺,幽冥的蓝色火焰是本象,身体如地狱之火般炽热,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昏暗。

      当巫溪催发李善叶体内的蛊虫苏醒时,他双目赤红,蜷曲在地浑身觳觫,五脏六腑都在被针扎刀绞般的痛楚倾轧过来,眼里落下的泪还以为是七窍里汩汩流出的血——那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阎罗门。

      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之下,他显得那样不堪一击。他战栗着,惨烈地匍匐在地,双手卑戚地放在巫溪的脚上,颤抖着央告她,恳求她,不要让江令桥知道此事,他愿意承受两份痛楚,一生忠于红衣谷主。

      巫溪桀桀怪笑,她答应了。也就是从那一天,少年明白了力量的绝对地位,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浑身是伤也不在乎。最惨烈的那几年,他就像是砧板上三刀五刀杀不死的鱼,没有地方不是伤,没有地方不流血。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黑暗惨绝都看不见。”李善叶望着那轮满月,声音轻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惟愿她一无所知,一辈子安乐无忧。”

      官稚听了便笑,一边重新替他包上白布,一边矫揉造作地说道:“说得真好,人家什么也不想做了,就想做你妹妹~”

      李善叶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好好说话,喉咙被鬼掐住了。”

      官稚恢复了本来之相,笑嘻嘻地说:“好歹我们也是过命的兄弟,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这捧在手里的宝贝妹妹?我可是从第一次听说便想见她了!”

      包扎好了,李善叶抬手看着那造作的蝴蝶结,淡淡道:“结打得丑,想得倒挺美……”

      “你别一叶障目啊,万一咱妹妹也想见我呢?我的愿望可以落空,但咱妹妹可不行!”

      “什么咱妹妹,那是我妹妹!”李善叶一竖眉,“况且,她都还不晓得你这号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你和她说说,说了不就知道了!就说犄角旮旯里有个剑眉星眸,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哥儿等着望着想见她!”

      “把这鬼心思收起来吧,”李善叶看着那轮满月笑逐颜开,“这样的人已经有了,可轮不到你献殷勤!”

      “啊——”官稚仰天长叹,手恨恨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我都这么近水楼台了,别说得月,就连月亮的面也没见着,竟还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李善叶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演戏——容悦和江令桥的事,他怕是早八百年就知道了,还在这装单纯呢……

      药盅里的四物汤即将告罄,李善叶晃了晃,正欲将最后一口一饮而尽,而手却霎时凝在空气里,继而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像是一条被抽丝剥茧的蛹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药盅应声落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双目越来越红,茹毛饮血般爬满了血丝,酸枝木椅支撑不住,连人带椅一同跌落。他抽搐着,痉挛着,巨大的痛楚奔袭全身,无处释放,青筋玉结的手灌着力刮在阴冷的地面上,直刮得地面也惨叫起来。

      “唉——”官稚透过轩窗,窗外满月皎皎,他轻叹了口气,“又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心照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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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