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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与行 ...

  •   北燕的阳光无需透过云层,白茫茫的光晕直抵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楚照槿抬手挡了挡阳光,幸好是在梦里,她不用忍受北燕的恶劣天气,白日炎热,晚间冷得刺骨。

      胡杨林下,马厩静静伫立,黑瘦的男孩牵回了马驹,马儿打了个响鼻,吸引过楚照槿的视线。
      她朝着马厩走过去,探究那个单薄瘦小的身影上的熟悉之感来源何处。

      男孩搬动着比自己身量还高的草料,铺在食槽里,此时掀起一股妖风,把堆叠在马儿面前的草料掀翻,男孩像是注意到什么,黑魆魆的眼瞳中尽是警觉,扫向前方。

      楚照槿一个机灵,移步躲在粗壮的胡杨木后,生怕自己窥视的小人行径被发现,喘了两口粗气,回想起来是在梦里,旁人看不见她,于是肆无忌惮,朝男孩走近,围着打量了几圈。

      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庄衍怀会是什么样子呢?
      听到曹老太太对庄衍怀的描述,楚照槿心中的疑问保留了很久,而今答案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的庄衍怀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到马背,头发刚被人以玩乐的借口剪掉,长一截短一截披在脑后,乱成蓬草一般,衣服单薄,宽似麻袋,在瞧着是大人不要的破烂衣裳,松松散散地罩在这孩子身上,长出来的部分挽了个节,塞进腰间系着的麻绳里。

      梦里,楚照槿什么也不能做,只是一个不能干预事态发展的见证者,小庄衍怀可怜劳累,她叹息无益,胸口堵得难受,于是轻轻揉了揉他被剪成草茬的发顶。

      此时此刻的梦境与上一段梦境的回忆串联,那个梦境里,楚照槿看到的是一名巾帼女将军。
      她见证了女将军的生育,女将军的出征和痛彻心扉的哭喊。

      起初,楚照槿以为,上个梦境中的主角是女将军,如今明白,她的所梦,从来是庄衍怀的人生,女将军正是庄衍怀的母亲韦玉君。

      韦玉君此生最后悔的事,是在生育一年后不忍把小庄衍怀一人留在京城,带着牙牙学语的儿子出征。
      一日夜中,北燕突袭朔州城池,掳走了尚在睡梦中的小庄衍怀。
      所谓六岁之前在乡下养病不过托词,真相是小庄衍怀流落异国他乡,在北燕度过了噩梦般的五年。

      眼前,小庄衍怀对身旁的女子毫无察觉,把被风吹乱的草料整理好,在口袋里舀了一瓢麦麸,喂给马厩里的马儿。

      干瘪的肚子里响起叫声,他看着尽情进食的马儿咽了口唾沫,马儿似是看出了他的踌躇,用头顶了顶自己的吃食,推到他面前。

      小庄衍怀咧嘴一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俯身在食槽边,埋头下去,吃了口麦麸。
      于饿了三日的小庄衍怀而言,旁人不屑一顾的马食类似珍馐,本只想吃上一口,奈何食髓知味,难挨的饥饿迫使他将又一捧麦麸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下去。

      不慎吃得太急,麦麸本就干涩难咽,噎在喉间,小庄衍憋得满脸通红,不住捶胸,扑着去拿水袋。

      刚要抓住,皮靴扫过来,踢翻水袋,干净的水溢出,渗进了泥土,不曾施舍给小庄衍怀一口。

      大腹马倌抓起小庄衍怀的头发,朝着他的脸恶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你这小畜生,又在偷吃马食了,是不是!”

      沾了泥土和马粪的皮靴踢向了小庄衍怀的背脊,他匍匐在地,喉间涌出了血,刚吃进的麦麸尽数呕吐出来。
      他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小兽,口中响起胡乱的呓语,弓着身子冲向马倌。

      不如他所愿,大腹马倌没能被他撞倒过去,额头抵到马倌的肚子上的铁腰带,擦破皮,流了血,须臾间,一阵难言的剧痛,马倌的拳头落在他的腹间。

      皮鞭落下,响声唳天,划破单薄的衣料,在小庄衍怀瘦小的背脊上留下深深的血印。

      楚照槿心脏处袭来难言的痛感,耳畔嗡嗡作响,冲上前去,抱住小庄衍怀。

      大腹马倌没有停手,鞭子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楚照槿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眼睁睁看着鞭子无情落在小庄衍怀的身上,皮开肉绽,又一道伤疤。

      小庄衍怀在她的怀中颤抖,死死忍住喉间的痛呼,疼得咬破了下唇。

      “骑马射猎多没意思,你们就没有什么好玩儿的点子?”

      不远传来童真的嬉笑声,马倌的鞭子终于停了,恭恭敬敬朝那些孩子们行礼:“大王子可是要来选马?”

      楚照槿松开庄衍怀,看着他背上的累累伤痕,双眸空洞,失魂落魄退到一旁。
      她救不了庄衍怀。

      梳着辫子的男孩儿撞了撞大王子的胳膊:“你瞧,小畜生在呢。”

      大王子上前几步,脚尖踢了踢庄衍怀的身体,见没了反应,语气颇为不耐:“下手轻些,他若死了,我们的乐子在哪儿去找。”

      马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点头哈腰:“是这小畜生不识好歹,眼看要入冬了,马食不多,他还偷吃。”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皆浮现出极为厌弃的神情,大王子挑了挑眉,抬脚踩在小庄衍怀的背上,脚尖对准了伤口,用力碾动。

      小庄衍怀还是在地上趴着,任由他们如何欺辱,不吭一声,蓬乱的头发盖过了他的神情。

      大王子似是没了兴趣,放下脚,见小庄衍怀血肉模糊的伤口,嫌弃地瘪了瘪嘴,蹲下来,伸手去拨他的头发,想看他面部疼得狰狞扭曲的样子。

      “哎哟!”大王子缩回手,怒目而视虎口上那个带血的牙印。

      小庄衍怀晃动着坐起来,勾唇一笑,舔了舔嘴上的血,眼中满是狡黠。

      “竟敢咬大王子,我们要好好收拾他!”梳辫子的男孩儿挡在大王子身前,对着身边的孩子颐指气使。

      皮鞭围绕上脖颈,小庄衍怀感到窒息,头晕目眩间,梳辫子的男孩抓着皮鞭的另一头,翻身上马,一拍马儿的屁股,扬尘飞奔而走。

      马儿向前奔驰,小庄衍怀被皮鞭拴住,遥遥拖在后头,背部擦着地面,石子砂砾摩擦皮肉,嵌入伤口,所经之处,在裸露的沙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庄衍怀难以呼吸,大口喘着粗气,手指钻进皮鞭和脖颈间的缝隙,为自己赢得喘息。

      视线渐渐模糊,太阳快要落山了,光辉洒在他的眼睫上,眼前出现了炫影,血红的湖泊覆盖了整片金黄的胡杨林。

      慢慢地,小庄衍怀放弃了挣扎,背后的疼痛没有了知觉,窒息变得不再痛苦难忍,他平静下来,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太阳,阖上了眼睛。

      他想,要是这样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不会再被他们折磨,就不会再疼了。
      死了,是不是就会见到那个活在幻想里的母亲。

      ……

      冰凉的一点落在他的唇上,小庄衍怀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渗进伤口,疼痛引得全身细微的颤栗。

      想撑着身子站起来,可全身没有一处不疼,他重重跌倒,躺在冰冷刺骨的沙丘上。
      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雨水像细密的针,射进幽深的眼眸,眼睫湿润,却眨也不眨,直愣愣望着天上的残月。

      楚照槿也跟着他躺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问:“庄与行,你看着月亮,是在想家吗?”

      她知道小庄衍怀听不到,还是痴痴地问出来,侧头看着他稚嫩的侧脸,不知不觉,抬手挡在他的脸上,想帮他遮住落下的雨水。

      小庄衍怀不知看了多久,最终低低笑了一声,从地上吃痛着爬起来,捡来枯枝,支撑着蹒跚的步子向前。

      “回来了。”老萨满瞥了眼庄衍怀的身影,对他一身的伤痕见怪不怪,漠然地掠过他,取出桌上的陶罐。

      小庄衍怀点了点头,小声问:“今天能不沐浴吗?”

      话音有些蹩脚,他从前生活在马厩,就像那些北燕人对他的称呼一般,他像牲畜没有尊严地生活成长,没有人教他说话识字。

      直到老萨满看中他,小庄衍怀做了老萨满的药人,他学会了说几句北燕语,识得了几个北燕的文字。

      老萨满没有说话,布满纹饰图腾的脸垮下来,三角的眸子眯了眯,只是摇头。

      “我知道了。”小庄衍怀眼中消失了希冀的光,低下头,乖乖脱下衣服,走进了面前的木桶。

      黑褐色的水没过双膝,他屈膝蹲下,药水渗进身上的伤口,像是被猛烈锤击,又像是烧红铁针穿进脊背,身体忽而置于炽热的熔炉,酷热难忍,忽而进入了北地的苦寒之地,寒冷刺骨。

      老萨满对自己的“药方”还不满意,走到木桶边,打开陶罐上附着的盖子,将其中的毒物完全倾倒。

      蜈蚣、蜘蛛、毒蛇、蝎子落在水面,在血腥气的吸引下,窸窸窣窣爬上小庄衍怀的身体,尖刺毒牙刺进他的肌肤。

      小庄衍怀疼得喊出了声,面容煞白,眼白却布满血色,额间的冷汗顺着发丝滴落进水中,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撕裂。

      楚照槿张了张嘴,喊不出声来,两瓣唇苍如白纸,微微颤动着,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隐痛,胃部涌来无法抑制的痉挛。

      她冲出帐外,不住干呕,落在手背上的泪像星子碎开。

      上一世在狱中初见之时,庄衍怀受了凌迟之刑,依旧正襟危坐处变不惊,楚照槿曾傻傻地想,这个人不怕疼的吗。

      原来庄衍怀也是常人,他也会怕疼,之所以不哭不喊,不过是因为上苍从未眷顾,将世间更痛的苦难加诸彼身,从小到大,从北燕到长安,从小畜生到小恭靖侯,庄衍怀习惯了忍耐,从来如此,不曾更改。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的哭喊声停了,楚照槿走进去,看见小庄衍怀抱着双膝,躲在了墙角,手里捧着一张破烂的皮革。

      这是他偶然捡到的舆图,一直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保存好。

      听老萨满说,黑线隔绝的地方,有一片幅员广袤的国度和他所处的北燕接壤,那里金银遍地,万国来朝。
      名叫大鄞,都城在长安。
      他们都说,他是从那里来的。

      楚照槿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那张舆图出神。

      这时候的庄衍怀还不知晓,多年后,他那个日思夜想的长安城的家,会在血泊中走向覆灭,而他,会受到更为非人的折磨。

      小庄衍怀卷起舆图,抱在怀里,唇畔含笑,沉沉睡过去。
      “长安,母……亲。”
      他在梦中囫囵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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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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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文目前隔日更,随榜加更,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恢复日更哦,章节不定期捉虫,没有标“修”就不用管。 下一本《重生在折辱兄长前》,专栏还有更多萌物,快来戳戳收藏吧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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