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夏天》小楼一刀

26、第 26 章

　　聂锐则，人如其名，站在人群中像是横生的一丛荆棘，有种极为鲜明的野蛮生长的气质。

　　林梢刚来十四班时，环境陌生而混沌，而他是班上所有同学中留给她印象最深的那个人。

　　不过，两人并未有过什么故事，只是有个身份上的巧合。

　　黎老师对于管理班级有很多新想法，比如坚持让一男一女组合当同桌，又比如，恩威并施，启用一些不好管教的学生当班干部，利用这人的个人号召力向下管理班上的一群刺头。

　　这一类班干部的位置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刁民岗位”。

　　十四班有两个副班长，平时没什么工作要做，等同于两个班级吉祥物，一个是“良民岗位”，一个是“刁民岗位”。

　　林梢是副班长之一，是那个良民，而聂锐则是另一个副班长，是那个刁民。

　　开学之初，黎老师召集所有班干部开了个短会，林梢旁边站着聂锐则，他一直看着窗外，百无聊赖活动手腕，把关节捏得咔咔响，没过一会儿就先走了，门外还有一群男生在等他，见他出去，一个篮球砸在他手里。

　　这一天，班上的座位调换完毕，周朔搬去了后排，而聂锐则搬着桌子，放在林梢的座位旁。

　　两张桌子一并，回忆里的细节重叠，林梢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周朔刚转来的那一天，一群男生围了过来，高高的身影挡完了所有光线，好似一圈灯罩。

　　聂锐则也是那天的灯罩之一。

　　察觉到林梢的视线，聂锐则转过头来看她，问她有事吗？

　　林梢摇头，把自己的东西齐齐往回挪了一截，新同桌性格比较冷，最好维持一个泾渭分明。

　　虽然已经决定要多多接触班上的同学，但聂锐则被林梢排除在这个范围之外，她总感觉，他和自己太不一样，他离自己的世界太远了。

　　下课后，林梢去后面两排座位找丁佳悦说话，说来也巧，这一次换成了丁佳悦和周朔当同桌。

　　林梢坐在周朔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低头看丁佳悦在草稿本上画画，忽然被人拿试卷筒敲了后背。

　　周朔从教室外面回来，站在桌子旁边，斜睨着林梢，故意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不是吧，这么快就想我啦？”

　　不可否认，林梢平时觉得周朔太吵，真正换了同桌，却又怀念起他的嘻嘻哈哈。

　　林梢笑了，她点头道：“是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周朔同学，没有你当我的同桌，我可怎么活啊。”

　　丁佳悦抬起头来，长大了嘴，一脸惊愕，周朔也一脸始料未及，如遭雷击，掩饰一般后退了两步。

　　看来，虽然周朔自己总爱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却完全没想过情况颠倒，有朝一日，这些话会被用到他自己身上。

　　林梢摇摇头，走之前拍了拍周朔的肩膀，说：“你啊你啊，还是太年轻。”

　　运动会结束后，很快就到了冬天，这座城市从夏到冬的转变十分迅捷，秋天冒个影子就消失，太过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到冬天，教室里的热水供不应求，饮水机加热速度有限，但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注定只有极少数人能成功接到热水。

　　林梢拿着水杯，跑空了好几趟，这一天，轮到她接水的时候，信号灯从绿变红，热水又没了，饮水机重新开始加热。

　　林梢认命地往回走，手上一空，水杯被人抽走了，周朔拿着她的保温杯，说：“照你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算了，让我来吧。”

　　林梢便留下杯子走了，她倒要看看，同样坐在远离饮水机的位置，周朔要以一种什么样的速度才能抢到热水。

　　下一节是自习课，本该坐在讲台上的物理老师不知怎么没来，所有人都在埋头做试卷，只见走廊里人影一晃，竟然是周朔站了起来。

　　他大摇大摆离开座位，从教室后排走到前门的饮水机前，弯下腰接水，接了一杯还不够，换了一个杯子又接一杯。

　　上课时间，虽然是自习课，但教室里也格外安静，安静之中，只听饮水机咕噜咕噜响个不停，水桶里时不时还鼓个大泡。

　　周朔直起身，悠哉悠哉地回头，然后在众人的怒目而视中再绕一圈，把林梢的白绿色杯子放在了她的桌上。

　　*

　　今年寒假，林梢跟着父母回老家过年。

　　由于此前的种种不愉快经历，他们这一次不打算在外婆家或者是其他地方过除夕，而是回到了镇上那个多年没人打扫的家。

　　这房子太久没有人住，连铁锅都锈蚀了，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带着铁锈，地板也有厚厚一层灰，等到把整个屋子大概打扫出来，已经天黑了。

　　林梢胳膊腿都很酸，手心里留下了洗涤剂的味道，她抬头看天花板，发现天花板很低矮，很昏暗，全然不是童年记忆里的样子。但至少，这里是她曾经的家，真正的家。

　　爷爷的房间房门紧闭，那是一扇暗红色的木门，边边角角也朽坏了，推开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里面堆着一些杂物，什么多余的桌椅板凳，从前供销社仓库里滞销的布匹，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旧衣柜。

　　林梢走到窗边，试图给这个房间透透气，拔了两下窗栓没拔动，锁扣都被锈住了，她也没有再执着，转头回去，余光里看见桌角摆着一把算盘。

　　爷爷退休前的工作是会计，平时靠的是一把算盘算账，某一天，从报纸上看到电脑面世的消息，非常惶恐，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交流：糟了！电子计算机要来了！

　　从前，在林梢小的时候，爷爷总想要教会林梢拨算盘，但她对于算账毫无兴趣，再说了，好不容易做完作业有空闲，她只想看动画片。

　　于是，直到现在，林梢也没有学会怎么打算盘。

　　林梢又看了一眼房间里的陈设，关掉天花板上的灯，重新合上了门。

　　*

　　初一去外婆家拜年，又坐上了摩托车。

　　过年期间摩的又涨价了，这一次妈妈没有甩手走人，而是好脾气地坐上了后座，她手上提了很多拜年用的礼品，步行实在是走不回去。

　　林梢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熟悉的风，熟悉的乡路，某一个瞬间，她真的忘记了时间，情不自禁有了点欣喜，她心想，啊，回老家了，又可以见到爷爷了。

　　然而，摩托车绕过一段弯曲的坡道，她看见视野尽头，农田边缘隐约露出来的墓碑，那是爷爷的坟墓。

　　听说爷爷的坟墓修的很好，很宽敞，风水也好，和奶奶以前的坟合在一起，并成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坟墓。附近的人都赞叹，林昭华的大儿子真孝顺，真是个大孝子。

　　虽然知道坟墓的具体位置，但林梢一次也没有去过。每次扫墓都要和爸爸那边的一大群亲戚一起，什么大爸二伯堂哥之类的，她不想见到他们。

　　回到外婆家，外婆依然守在院门口，身后是长得高高壮壮的表弟，这两个人，算得上是林梢留在这里的最后两颗锚点。

　　来到外婆家拜年其实是一个浩大工程，不止外婆家，周围的十几家或近或远的亲戚，郑鸿都要挨家挨户地上门问候，送上礼品，联络感情。

　　其实这些亲戚，林梢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从小到大都分不清，年年都来点卯，父母实在是乐此不疲。

　　其他家都算了，晚饭时幺外公家也留他们吃饭，林梢很不愿意去，被郑鸿硬拧着去，她坐在席位上，听他们说那些根本没人在意内容的车轱辘话。

　　郑鸿在饭桌上表现得很开心，等回到自己家里就开始抱怨，说对方没有礼数，不懂得招待，不懂得回礼，说话也难听云云，林梢听得发笑，幺外公说话一向是很难听的。

　　而抱怨归抱怨，下一次见面，郑鸿依然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仿佛又全身心沉浸其中。

　　林梢慢慢意识到，妈妈其实也反感这些繁琐而无意义的交往，也不喜欢那些本就生疏的人，但她绝对无法割舍，甚至迷恋这种粘腻的人际关系，她无法摆脱遵守传统带给她的安全感，就只好一边痛苦一边享受。

　　在老家待了几天，林梢很想回省城，一切都变得彻底，从前那些美好都褪色了，那些本来可堪忍受的，现在也无法忍受了。

　　但父母都不愿意那么快离开，她说不动他们，决定自己一个人先走。

　　不过，郑鸿终究不放心她单独走，一个未成年人，买车票都费劲，郑鸿又托了另一位相熟的阿姨，请她带着林梢一起坐车。

　　等大巴车的时间里，林梢和陌生阿姨站在路口，实在太无聊了，她索性从行李里翻出一个空白本子，写写画画。

　　陌生阿姨接起电话，是郑鸿打来的，阿姨说：“嗯，对，还在等车，是啊，半小时还没来……放心吧，哎，悄悄真乖真懂事，都不用大人管的，抓紧时间写作业呢。”

　　林梢听见了那边的对话，感觉有点好笑，她根本没有在做作业，大人们总是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中。

　　林梢手里拿着一个素描本，只是在乱写乱画，一堆涂鸦里，夹杂了一句她此刻的强烈决心。

　　她写：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