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23、如履薄冰-14

　　徐梦蝶走到地铁站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给父母发条消息，说自己才刚刚下班，要比平时晚回来许多。

　　她似行尸走肉，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今天去了另外一个校区，地铁站在另一头。徐梦蝶机械地转了个身，沿路返回，因为走错路又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所以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今天怎么弄得这么晚？吃饭了吗？”庄晓美问，“要不要给你热一下饭菜？”

　　“不用了。”徐梦蝶有气无力，“我直接吃就好了。”

　　有什么好加热的？她的灵魂已经冷透了，吃点热气腾腾的东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徐梦蝶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眸吃面前的饭菜，土豆丝炒肉，番茄鸡蛋，明明是最家常的两道菜，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回家。

　　徐裕鹏也在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徐梦蝶说：“开会。”

　　没错，就是开会，开她的批/斗大会，他们都是一伙的，只有她是站在另一边的人，火力对准她，她只想逃避。

　　庄晓美说：“什么老板啊？开会不能提前开？非得整到这么晚，又不是不知道你住得远。”

　　徐梦蝶没说话，徐裕鹏搭腔：“哎呀，老板怎么会体谅员工住得远不远，万恶的资本家不是白叫的。”

　　庄晓美说：“以前都没那么多破事的，什么加班文化以前根本没有，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很多不好的事情，物质上来了，精神都下去了。”

　　徐裕鹏说：“没办法啊，现在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能当老板，一打开看原来心都是黑的，比黑心棉还黑。”

　　庄晓美和徐裕鹏两人沉浸在对时代的唉声叹气中，逐渐忽略了埋头吃饭的徐梦蝶，她原本是这个话题的起因，可接下来的对话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不能说父母不关心她，但哪怕她把真相都告诉父母，父母也没法跟她说，梦蝶啊，这样憋屈的工作就不要去了，你们那个老板不是什么好人，待不久的，明天开始别去了。他们只会说，梦蝶啊，现在的工作环境就是这么差的，大家都得熬，熬个几年，等你有工作经验了，情况就会好一些了。不要轻易放弃这份工作，因为下一份工作也许更加不好做，你再坚持坚持，努力努力，说不定就习惯了。

　　因为父母没有让徐梦蝶辞职的底气，他们不富有，也没有学识和希望，所以他们教会徐梦蝶的从来都不是去对抗世界，而是忍受黑暗。

　　徐梦蝶回到房间，玩了很久的手机，很奇怪，明明手机没什么好玩的，她也已经很累很困了，可是她必须抓着手机睁大眼睛，享受这一点难得的、可贵的自由，让可怕且可恨的明天晚些到来。

　　第二天，徐梦蝶照常去上班，海岭休息了，她今天得独自面对这个讨厌的地方。徐梦蝶去到昨天的位置上，刚坐下就感到一阵恶心，昨晚的记忆侵袭而来，将她的胃搅得天翻地覆，所幸Chris和Jade都还没有来上班，不然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摆出还算友好的笑容。

　　十点多的时候，Phoebe来办公室找徐梦蝶，她手上拿着power up的教材，充满歉意地说：“Ember，今天我来给你讲讲助教的工作，但在那之前，首先我得说一句不好意思，这几天我太忙了，从早到晚基本都是课，根本没时间带你上手助教的工作……”

　　徐梦蝶扯了扯嘴角：“没关系，我能理解的。”

　　Phoebe说：“现在我的学生去上厕所了，现在是课间休息，我抓紧时间先跟你讲讲我们用的教材的特点，让你有个大致的理解……”

　　“好的。”

　　Phoebe对教材的理解确实专业，她将整套教材的结构都拆出来跟徐梦蝶说了，为什么教材的课后作业要这么设置？每个单元的结构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教学的内容会由浅入深，那为什么这个主题放在前面而那个主题放在后面？图片的存在只起到花里胡哨的作用？专门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手段？还是说它还有更深层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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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oebe讲到一半，探了探头：“我的学生好像回来了，Ember，我先回去上课了，你根据我刚刚说的东西，仔细研究一下教材。”

　　徐梦蝶说：“好的。”

　　Phoebe匆匆忙忙地走了，徐梦蝶突然想起来，她还没见过Phoebe休假呢，她在的这些天，Phoebe基本都是满课，从早上到晚，而中午休息的时间一直在办公室打字，根本算不上休息。她是真的很热爱这份工作吗？还是说她很需要钱，所以必须忙得像个陀螺那样，片刻不停。

　　昨晚Jake发了一条朋友圈，大概意思就是嘲讽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求职者，说：一来就问我是不是双休不加班？（笑哭）朋友啊，这样的工作谁不想做呢？你看地上的沙子像不像是黄金？

　　而Phoebe在下面评论了一句：能有不加班的工作就不错了，双休不加班的工作哪里找？给我介绍一下。

　　Jake回复道：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要是有的话我自己都去了。

　　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是屏蔽了Chris和Jade，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两人的对话还是很大胆的。

　　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有个男的进来了办公室，徐梦蝶见到他，第一眼的反应是：这是哪里来的跟Chris长得很像却又不是Chris的人？

　　男人见到徐梦蝶，没说话，跟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徐梦蝶一愣，心想，我不认识这个人啊，为什么要跟我打招呼？因为愣住了，所以她什么反应也没给对方。

　　男人拿了个什么东西之后，又走出去了。

　　徐梦蝶看到他的侧脸，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剪了头发的Chris吗？他把头发剪得那样短，不怪徐梦蝶认不出他，有的人剪了头发就好像换了一张脸。

　　他不会觉得我是故意不跟他打招呼的吧？徐梦蝶有些忐忑，但Chris已经离开了，她总不能追上去喊他，只为了补一声招呼。

　　算了，徐梦蝶自暴自弃地想，就让Chris以为她怀恨在心吧，反正她估计也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了。在那之前，她得多投几份简历，尽快找好下一份工作，最好能无缝衔接。

　　下午的时候，Chris又出现了，这回徐梦蝶给他打了招呼，并且“积极主动”地跟他沟通工作问题：“大众点评的好评我已经刷了一些了，但是美团上刷好评需要买课。”

　　她自认为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暗示Chris先给钱，她再想办法多搞点号去买课刷好评。

　　结果Chris只是眉头一挑：“那就买啊，之后公司报销。”

　　之后？之后是多后？这可不是九毛九一斤的大白菜，她可以随便买。

　　徐梦蝶忍了忍，又说：“我没有那么多个号去刷好评，可以让这里的实习生帮忙刷一下吗？”

　　Chris说：“他们都已经刷过了，你让你的朋友帮忙刷。”

　　徐梦蝶说：“美团上面需要很多好评才能上排行榜，现在我们的好评数还差很多，才能赶得上某东某街等机构。”

　　Chris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那你就找很多很多的朋友帮忙刷好评。”

　　徐梦蝶：“……”

　　这是她的工作，不错，可这是Chris的公司，工作预算都应该是由他来包揽。刷好评当然不难，只要资金足够，分分钟找几百个水军给它刷上去，可Chris显示出了一毛不拔的态度——不好意思，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出钱，但我希望有一个比较好的效果，所以你来想办法，你来发挥积极主动性，你来利用你现有的人脉和资源，反正我请你回来，就是为了利用你的。

　　徐梦蝶敢肯定，那就是Chris的心声，很自私，很现实，很残酷。

　　可她能说什么？

　　不好意思，这份工作我做不了，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付费打工的。

　　她说不出口，她不敢说，邓文的前车之鉴还记忆尤深，她怕把Chris也得罪了，Chris会露出他最真的一面，像邓文那样蔑视法律，将她的工资都省下来。

　　徐梦蝶闷闷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心里发誓，下一份工作一定要一入职就签合同，找借口的公司通通有问题，应该趁早跑路。

　　可下一份工作又在多么遥远的未来？徐梦蝶想象不出来，对于没钱的人来说，有工作和没有工作，竟都是痛苦无比的事情。

　　徐梦蝶还是不想自己掏钱去买课，她真害怕Chris不把钱还给她，那就工资和泼出去的水都收不回来了，邓文这块垃圾还一直占据着她的脑海，她根本没法冒这样的风险。

　　她决定完全不管美团的运营了，大众点评也不管了，趁着现在办公室没什么人，而Chris也离开了，她打开招聘软件，继续找工作。

　　她想投很多很多的简历，可她翻着这个小城市的岗位，却可悲地发现，根本没有几份工作是有“人权”的，她不想做那样的工作。月休两天，工资三千，不包吃住，不买五险一金，要吃苦耐劳的，要勇于拼搏的，要喜欢挑战的，要能随叫随到没有怨言的。

　　这真的是二十一世纪吗？劳动法真的存在吗？那是不是皇帝的新衣？

　　徐梦蝶偷偷刷了半个小时的招聘软件，最后却连一份简历也没有投出去，她心灰意冷，恨不得今晚就跳进江里永登极乐，去乐园，去天堂，不再痛苦，不再忧伤。

　　她关掉了招聘软件，眼睛好酸，眼皮很重，眼泪在打转，她忍耐着，不让自己在办公室哭出来。

　　两天后，徐梦蝶休了一天假，休假当天五点多的时候，她收到了Chris的消息：“Ember，我们经过慎重的商讨，觉得我们公司可能不太适合你的职业发展，既然不合适那也没办法强求，是吧？我按130/天的实习工资来给你算，明天开始可以不用过来了~如果有什么东西还在办公室，可以让海岭帮你收拾好，然后你过来带走。这些天辛苦啦，希望你能早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下面跟着的是转账通知，徐梦蝶麻木地点了接收，给Chris回了个玫瑰。

　　同样是老板，同样是毫无预兆的辞退，Chris的态度比邓文的好多了，所以徐梦蝶没法对着Chris破口大骂，她其实是很懦弱的性子，如果对方的嘴脸不是那么丑恶，她是没法真的喊出声来的，她只会默默忍受，将委屈、苦楚、疼痛都吞进肚子里，自己消化掉。

　　她去找海岭，附上跟Chris的聊天截图，说：“我被辞退了。”

　　海岭说：“卧槽，Chris怎么这样啊？”

　　“我做事情太不积极主动了，而且也没做美团的工作。”

　　“可是那不是因为他没给资金你吗？”

　　“你怎么能跟资本家讲道理？”

　　海岭说：“天啊，你走了，我又要在办公室里一个人阴暗地爬行了。”

　　“你再坚持几天，也可以离开了。”

　　“实话实说……暑假最热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刚刚看了下后面的排课，Blair和Phoebe一周就只有两三节课，别的老师的课更少了，她们肯定是不需要助教了……”

　　徐梦蝶抿了抿唇：“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离开了，我不关心了。”

　　海岭便换了个话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去找新的工作，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这样了，希望你这次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不要再遇上黑心老板了。”

　　“嗯，希望吧。”

　　失去了吐槽机构的动力，徐梦蝶没多少话想跟海岭说的，她关掉手机去做饭，不知道噩耗总是接踵而至。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庄晓美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徐梦蝶的外公被电动车撞了，倒下来的时候脑袋磕到了路边的花坛，让她马上去医院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