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62、厌弃-2

　　徐梦蝶的新工作有六个月的试用期，也可以三个月就提前转正，转正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销售的业绩。

　　如果一个月卖出的商品总利润有5000块钱，那么三个月可以提前转正，如果一个月卖出的商品总利润有3000块钱，那么六个月之后可以正常转正。转正之后的基本工资会多五百块钱，然后提成还是跟试用期一样计算。

　　如果六个月之后的总销售利润没有达到一万八千块钱，那么就无法转正，要根据表现延长试用时长，或者直接辞退。

　　徐梦蝶对转正根本不抱希望，对现在的她来说，一个月卖出的商品总利润能有1000元都够呛，因为她真的想不出来能有什么销售的好办法。

　　而且现在的线上购物网站那么那么多，顾客购买商品的渠道那样多，而销售员之间的竞争也那么强烈，徐梦蝶实在是没有任何能够脱颖而出的优势。

　　还有，公司虽然说不干预员工的销售方法，但公司并非只看结果，各级部门经理还要根据员工的工作态度，来为他们的工作打分。

　　你卖不卖得出去商品，和你有没有以最认真最诚恳的态度推销商品，那是两回事。公司既要考察前者的业绩，也要观察后者的心态。

　　徐梦蝶问过别的员工：“这种认真诚恳的态度太过飘忽，有具体的评分标准吗？”

　　“没有具体的评分标准，全靠你的上级来打分，他觉得你的工作态度足够好，那就给你高分，反之，那就给低分。如果你的业绩很好，那么你不用管这个工作态度的事情，肯定是可以转正的。但如果你的业绩不好，他们就会根据这个工作态度的分数来决定你的去留……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我要提交什么东西上去，让他来为我打分？”

　　“展示你努力销售的东西，如果你用的是社交账号来推广，那么就将app和账号什么的都放上去，最好做一个PPT展示出来吧……就比如说你直播销售，实时观看的截图，评论说你很认真的截图，你努力解说商品的视频，成功卖出商品的订单等等，都可以提交上去……如果你是线下销售的话，那你可以剪一个你的销售vlog，展示你的准备工作和你的推销工作……总而言之，看你主要用什么方法来销售，那么就提交跟你的方法相关的东西。”

　　“好，谢谢。”

　　徐梦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在什么地方，为了展示“虽然我没做出什么成果但是我真的认真做了”这件事？可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后来徐梦蝶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让他们这些员工卷起来的方式，他们不仅要卷销售业绩，还要卷成果的展现，有的人能将一分的努力展现出一百分的样子，那就是他们的厉害之处，每个人都应该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直到他们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努力是可以假装的，业绩是可以造假的，这份工作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当然有，无聊、焦虑、疲倦、不安、痛苦……这些东西就是最真实的存在，在徐梦蝶感觉到虚浮的时候，再踏踏实实地给她一棍子，让她清醒过来——

　　工作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不要妄想在其间找到价值。

　　徐梦蝶加了很多很多人的微信，可她真正促成的成交量却很少很少，她每天都花费数不清的时间跟陌生人交流，可这些交流让她的孤独感不减反增。

　　她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眼睁睁地推着自己走上了最讨厌的路，却还要摸着良心说：也许不是我的错，只是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她质问自己，可为难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她便放弃了，徐梦蝶何苦为难徐梦蝶？

　　走一步看一步吧吧，现在的徐梦蝶想不到太远的未来，因为她总是怀疑自己走不到那个未来，所以她没有任何长远的计划，只着眼于当下，着眼于怎么多拿到一天的工资。

　　她渐渐将目光放到了直播上面，公司有几个小直播间，是可以预约直播的，不少同事的销售方式里面都有直播这一条，直播的效果好像还不错。徐梦蝶心动了。

　　可她很害怕，一望向黑黝黝的镜头，她便开始感到紧张了，她只是模拟直播，手心都能淌出一层汗。

　　既然这么害怕，不如直接放弃吧？徐梦蝶从来就不是迎难而上的人，她是真的想要放弃，可越来越低的销售业绩让她没法放弃，她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徐梦蝶开了直播，她前几天就将自己要挂链接的商品介绍都背得滚瓜烂熟，她对着镜子练了很多遍，练得唇上的死皮都翻了起来，喉咙像是被人用羽毛撩，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始痒，痒得不合时宜。

　　直播当然不能只是平铺直叙地念稿子，那样的直播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购物类直播能够吸引人的最大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东西实在优惠。

　　所以徐梦蝶准备了准点秒杀活动，公司对销售的工作不太严格，利润和价格都是可以根据一定的百分比上调或者下调的，不过提成也会随之变动罢了。徐梦蝶准备的秒杀活动，给出的便是这批商品能卖出的最低价格。

　　她看过同事的直播，同事化了全妆，面对镜头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她的直播在线观看人数有四位数，一场几个小时的直播下来，往往能卖出五位数的商品总价。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徐梦蝶觉得如果自己能做到同事这样，那么她想要提前转正也不是不可能。如果，如果。

　　可直播开始了，徐梦蝶能看见屏幕中的自己，化了妆的她好像穿上了并不合身的衣服，怎么看怎么怪。她的表情木讷，肢体僵硬，背过无数遍的稿子，说出来的时候好像车开过了充满碎石的路面，充满了尖锐的转折，在线观看人数先是升到了十五，然后又掉到了九，这一切都跟徐梦蝶想的不一样。

　　而徐梦蝶骑虎难下，她申请了两个半小时的直播间使用权，那么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她是要一直待在这里的，而且也不能提前结束直播，不然就是浪费公司资源，是要扣工资的。

　　徐梦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好像是一个临时被叫上台演讲的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无措，但她的尴尬反而成了吸引人的东西，直播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评论也多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哪个直播小白又来丢脸了吗？僵硬得就像是个机器人那样，好搞笑啊。”

　　“回楼上，现在的机器人可以完美模拟真人，怎么可能播成这个鬼样？你别给机器人掉价了。”

　　“我的个老天啊，你是哪家公司的？你们公司没有做过直播培训吗？”

　　“毫不夸张地说，这简直就是直播事故啊。”

　　“你们都在吐槽主播，只有我一个人关心什么时候挂链接吗？”

　　徐梦蝶看到这条评论，面无表情道：“整点会放秒杀链接，麻烦大家耐心等待，或者可以去看看购物车……”

　　“主播多大了？怎么看着又年轻又老的。”

　　“主播是哪里人？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啊。”

　　“能不能唱首歌来听听？不要就在那里干巴巴地讲啊，这样留不住人的。”

　　“唱歌有什么意思的？不如跳舞吧，长得还可以，应该学过跳舞吧。”

　　“能不能快点挂秒杀链接？别说了，也没人听你说话啊。”

　　“她刚刚说了整点秒杀。”

　　“歇歇吧，真的没人听你说话，等到整点再工作吧。”

　　……

　　评论早就走向了无法控制的方向，徐梦蝶无力地看着评论，麻木地讲着台词，没有人对她的直播内容感兴趣，也没有人对还未降价的商品感兴趣，现在还在直播间的人，一半是为了对徐梦蝶品头论足，另一半在等待整点的秒杀活动。

　　她的直播就是一场笑话，而她还没有资格提前结束这场闹剧。

　　徐梦蝶只能坐在那里，目视前方，将一些同样的话颠来倒去地说，她无法忽视评论，可评论的人却不那么善良，甚至有人在讲荤话。愤怒吗？当然是有的，但她没有做出任何改变的想法，说吧，说几句又不会怎么样，嘴长在别人身上，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既是主播，也是观看这场直播的人，她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表演，为了一点钱，抛弃一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很公平，不是吗？

　　眼眶有了热意，徐梦蝶牵动嘴角，将热意逼回去，热意抵抗着徐梦蝶的举动，徐梦蝶也在抵抗着热意，它们向内拔河，拔出了难看的神情和糟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