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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叁
      母亲说“嫂嫂做什么都要在旁边跟着学”,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谁知她居然是认真的。
      贞仪做糕点,母亲就要我在旁边烧火。贞仪在房中缝补衣服,母亲就要我去她旁边绣花。贞仪偶尔带刘嫂出门买东西,母亲还要叫我跟着去。忙过一天,好容易盼到天黑了,母亲把贞仪打发去书房伺候哥哥读书,又回头细细盘问我:贞仪这一天见了什么人,都说过什么话。我要是说不清,她就急得拧我的耳朵。如此不过数日,我已经烦不胜烦,忍不住在母亲盘问的时候说:“娘,您怎么像防贼似地防嫂嫂呀。”
      母亲用食指戳我的额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嫂嫂她祖父生前做过知府,她爹是江宁有名的大夫。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去过许多地方,读过许多书,听那媒人张婶说她还跟什么蒙古将军夫人学过骑射,百发百中!这样厉害的大小姐,我若不仔细点,将来等她要是本事比哥哥大,又比哥哥见多识广,骑到哥哥头上去又怎的?”

      母亲急得又连连戳了我几下,“我教你的道理你都吃进肚子里了么?天道伦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是反过来,那天还不得翻了!”
      “可是在我们家,我和哥哥什么都听您的,明明是‘母为子纲’,也没见天翻了呀。”
      “你——”母亲噎了半天,才说:“我说的话,都是顺着你爹的意思说的。你们听我的话,就是听你爹的话。”
      “我爹也说过,哥哥天资有限,考不上举人就算了,不要逼他太紧。可是娘您每天把他关在家里读书,都不许他出门玩……您这不是骑到爹头上去了吗?这天,还是没翻过来呀。”

      母亲忽然不说话了,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问:“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你从前可没胆子这样顶撞我。”
      我下意识地否认:“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用别人教我说话吗?我说的都是我自己想的!”
      然而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

      某日下午,我坐在贞仪身边绣花,一边绣,一边打呵欠,一不留神就在手指上戳了个洞。贞仪忙不迭地替我上药包扎。我哭丧着脸说:“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些针线的功夫,男人就不用。”
      贞仪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反问:“你确定?”
      我有些心虚,“反正我见过的男人都不用。”说罢把问题丢回给贞仪,“嫂嫂见过男人绣花?”
      “见过呀。我小时候路过一个盛产绣品的镇子,镇上家家户户都以刺绣为业。那里的男子呀,手艺不比别处的绣娘差。”
      “哇——”
      “世上的许多事,原本是男子女子都做得的。说男子如何女子如何的那些话,不过是有些人见识太少,肚子只有些迂腐的成见罢了。” 就这样和贞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便知道了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什么广东的蟑螂身长两寸能飞扑人脸,什么东北的汤碗大得赛过咱们家的脸盆,什么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球,而西洋人已经能驾着船绕这地球环游一圈……也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要说哪里变得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对着母亲的质问,我终于回过神来。不是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是我变得不一样了。

      肆
      转眼便是中秋。
      我与贞仪送了些吃食和月饼到庵里给母亲,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只灯笼。贞仪自己在灯笼上写了四条谜语叫我猜。天色才暗下去,我就心急火燎地把它点了起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算一面赏月,一面琢磨那些谜语。
      “小时有牙,老来有牙,半老不小,反倒没牙……嫂嫂,这要猜的是什么?”
      “你猜呀!”
      贞仪把一盘月饼和其余的点心全端了出来,最后在石桌上摆了只柚子,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故意卖关子似地笑:“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多没意思呀!”
      我想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就转过去看另一个。
      “一块圆饼,没人咬它。缺了一块,又长回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月食,猛地用手敲脑袋,“我知道啦!这条说的是月食。刚才那条的谜底应该是月亮,对不对?”
      贞仪把盛着月饼的盘子放到我跟前,“不错,猜对有赏!”

      我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拿着吃,边吃边说:“嫂嫂,我小时候见过月食呢!娘说那是‘天狗吃月亮’,天上真的有条大狗么?”
      贞仪轻声嗤笑,“天上可没有什么大狗。”
      “那,那月亮怎的就一下子就不见了?”
      贞仪侧头想了想,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罢?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的形状,西洋人就叫它‘地球’。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还有其余的星星,也都是球状。这些大大小小的球悬在空中,互相绕着转,转到某些特定的角度就会互相遮挡,形成日食和月食。”
      我又懵了。
      “什么……球……互相绕着转?”
      贞仪左手拿了枚月饼,右手托起那只柚子,把它们举在空中,和桌上的灯笼连成了一条直线,“咱们先拿这只灯笼当太阳,月饼当月亮,柚子当地球。”她说着起身,绕着石桌走动,“地球绕着太阳转,每年绕一圈。月亮呢,这样绕着地球转,每个月绕一圈。咱们看到的日出日落,日夜交替,是因为地球同时还在自己转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天自然就黑了。太阳、地球和月亮,有时候会连成一条直线——”
      贞仪说到这里,停住脚步,把柚子放在月饼和灯笼之间,“像这样。地球挡住了太阳的光,月亮处在阴影中,我们就看不到它了,这便是月食。再这样呢——”她说着把柚子和月饼换了个位置,“月亮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月亮挡住了部分阳光,处在这片阴影下的人自然就看不到太阳了,这便是日食。”
      “原来如此……”
      我那时大约还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贞仪便把柚子和月饼都放到了我手里,“来,你自己来试试!”
      “好呀!”
      我学着她的模样,拖着那柚子和月饼绕着灯笼走了一圈,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知道啦!原来是这样哇!哈哈哈——可是这些球悬在空中,会不会‘掉’下去呀?要是地球突然掉到了哪儿,我们岂不是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了……”
      贞仪用手托着下巴,“这个我也不懂。不过既然日月星辰亘古不变,咱们暂时也不用担心地球会‘掉’到哪儿去吧!”
      “哟嗬,原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学问大家,也有不明白的事呀?!”
      是哥哥的声音。
      那声音自院外传来。贞仪一时愣住,我抢先跳了起来去开院门,“哥哥回来啦!”
      以往哥哥每次去考举人,总会在安庆多住些时日,等到放榜了才回来。那时他站在门外,出门时带去的小藤箱横放在脚边,鞋子袍角上沾了些泥渍,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你——你回来了?”
      “怎么,看我回来不高兴吗?”
      贞仪从我身边过去,弯腰去提那只藤箱,“快进来吧。”哥哥忽然抢先一把把那藤箱提了起来,大步进门,“榕儿,关门!”
      我不明白哥哥何以会这样生气。磨磨蹭蹭地下了门闩,回过头,却见哥哥在石桌边打开了藤箱,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来。
      “我在安庆,有几个旧相识。其中一个,喜欢钻研天文历法,数理星象。他这次见了我,第一件事便是向我打听,说江宁有位钻研天文数理大家,名叫王德卿——”
      我一愣,王德卿,不正是贞仪买的那本《筹算易知》的作者?我下意识地望向贞仪,却见她把目光转向了别处。瞧她这模样,难道这王德卿还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位旧相识说,他读王德卿所著的书,遇到难解之处,偶尔会写信去请教。谁知最近一次,回信的是王德卿的父亲。王老先生道,王德卿已经嫁到了宣城詹家,通信多有不便,叫他不必再写信了。这旧相识不死心,问我是否知道这王德卿嫁去的詹家究竟是哪个詹家。”
      “嫁……”
      我一直以为那“王德卿”是个男子。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竟是——
      回头细想,“德卿”应该是贞仪的表字。
      贞仪十指紧扣,轻轻咬了咬嘴唇,“你跟他说不知道,就完了。”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哥哥颓然坐在石桌边,手指轻轻一推,把那柚子推落在地上。
      “我于天文数理毫无兴趣,又被关在家里读书,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才学。只是你和榕儿无所不谈,却从不和我说这些,为什么?”哥哥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是怕我是那等迂腐之人,知道你在闺中已经声名远扬,还曾与那些人书信往来,便认定你德行有亏,心中生了嫌隙;还是……怕我这屡试不第的丈夫在你这才女面前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所以大发慈悲,给我留几分薄面?”
      贞仪平静地说:“因为你不曾问过我。”
      哥哥噎住
      贞仪又说:“我每夜在你的书房外观星,我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摆算筹,你从来都不曾问过我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我怎么告诉你?”

      哥哥片刻之后,他把那封信塞给贞仪,“你看着回吧。不用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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