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山》秋光入卷

26、无涯

　　今日离山，整个文院上空被悲伤笼罩着。

　　广泽君将众人送到山门口，文修们抱成一团，互诉离愁别恨，都是些少女少男，相处过两三年，自然有了极浓厚的友情，有抹泪的，有互赠别礼的，还有立下什么誓约的，广泽君安慰完这个安慰那个，看着看着自己也伤心起来。

　　谈霏站在石阶上旁观，看时间差不多了，正要上前劝广泽君回去，一道人影却忽然拦在他面前。

　　是东曦，她脸上还挂着泪珠，怀里抱着些香囊玉佩之类的礼物，仰头对谈霏道:“我要走了。”

　　谈霏点头:“走吧。”

　　他的反应太漠然，东曦难以置信:“没了？你没别的话说？”

　　她从此不会再回循天，想来谈霏也不会下山，这一别与永别又有何异？他居然只说一句“走吧”！

　　“你再帮我带一句话，”谈霏想了想，语气忽然急转直下，“告诉他，追逐那些浮名虚利已经足够恶心，别做出更卑劣的事。”

　　谈霏没有明说那个“他”指谁，但东曦心中明白，只是脸上一副不信的神色:“行止怎么可能……”

　　“你无须管那么多。此外要告诉皇上小心提防他，以免酿成大祸。”谈霏打断她的话，“好了，你走吧。”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亲自对父皇说。”东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到底有什么心结，是父皇母后亏待你了吗？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去看看？为什么连一封家书都不愿写？”

　　“我本不想管这些事，只是不愿见你们陷入险境，特此提醒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谈霏顿了顿，毫不留情道:“从此你们就只当我已死了。”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偏偏每次语调都无比平静，不像撒气，也不像闹别扭，平铺直叙得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这也是最让东曦愤怒的地方。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将本打算留给谈霏的信摔在他脸上:“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见我们一面，对吗？”

　　“那你就去死好了！”

　　谈霏默默看着她转身离去，正要弯腰去捡那张信纸，不料被另一人抢了先。

　　对方将信还给他，感慨道:“何必呢？”

　　“我劝你趁现在师尊不注意速速离去，省得让他更伤心。”谈霏瞥她一眼。

　　此人正是徐行，她方才下山时落后了一步，因为发现自己上回刻了句诗的下方竟有回应，凑近看才知是“狂妄”两个字，于是蹲在岩壁前乐了好久。

　　但她还有更狂妄的，又刻了句“万鸟情知何处去，凭风入我两袖中”，只改了那山水郎的几字，意味却大为不同，仿佛一个是寞然隐于山林，另一个却扶摇直登青云梯。

　　看谈霏好像巴不得她赶紧走的模样，徐行偏不，她昨日才让对方吃了瘪，今日临走见了方才那一幕，倒有些叹息之情。

　　“你是不是有事相瞒？”

　　她太敏锐，一眼就能透过皮囊，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谈霏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将东曦的信在手中攥了攥，最后远远望她一眼，也转身走了。

　　这一对兄妹在离别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刺心的诅咒。

　　广泽君此时送走了啼哭的文修们，红着眼眶回来，也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他欲言又止许久，才万分踌躇地问徐行:“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东曦实情？”

　　“是谈霏隐瞒的事吗？”徐行一瞬间思绪万千，什么话本子里皇家的狗血秘辛都设想了一遍。

　　广泽君愁着脸点点头道:“是啊，毕竟谈霏的病……这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徐行愣了愣，讷讷重复道:“谈霏的……病？”

　　“啊，你不知道吗？”广泽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捂住嘴，懊恼道，“抱歉，我以为谈霏与你提过……”

　　“他看我那么不顺眼，怎么可能说这种事！”徐行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追问，“师尊，谈霏看上去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绝症呢？”

　　广泽躲着不愿说，徐行磨了许久，他才肯松口，只模模糊糊说了个大概。

　　谈霏一出生便被皇室寄予厚望，教导颇为严苛，年十二时，他主动到循天修炼文道，以求学识更有进益。但广泽君一眼看出谈霏有先天不足之症，恐怕活不过二十，他如实告诉谈霏，谈霏便决定从此留在循天，不再回去。

　　然而他并非是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也不是企图修炼延命，他只单纯觉得，既然注定命不久矣，何必回到凡间被俗事牵绊，平白浪费时间，他应该在循天一心一意探求大道，多读一卷书，多明白一个道理，都是在为自己有限的生命多汲取一点意义。

　　这就是谈霏，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广泽与徐行并排坐在石阶上，他讲完后许久，二人都没再说话。

　　脚边有簇被踩倒的小野花，大概是哪个门生没当心，广泽君将花扶起，细微的灵力由指尖传递到花枝。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谈霏并非迂腐之人，他对门生严格，只是不想见你们虚度光阴。将病情瞒着，也是不想让家人伤心吧。”

　　“……他还曾几次与我说起心中不平，你的文采犹如天赋，脱尘绝俗，而他日夜修炼，也难及你万一。”

　　徐行垂眸，不知道看着哪里:“可我从未想过与他比高低。”

　　“或许他的不平更是对自己吧。”广泽君转头看她，勉强牵起一丝微笑，“人各有命，无需多言。你下山后，不要想太多，开心平安最重要。”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回来找师尊，给你的符咒和丹药能用就用，不必吝惜。”

　　“若是到了凡间，遇到麻烦也可以找你大师兄施宴，拿着符咒念他名字就好，他品性端正，会全力助你的。”

　　“这个香囊你拿上，用完移形换影符后身子不舒服就闻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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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喋喋不休地嘱咐来嘱咐去，直到再无话可说，最后对着徐行展开双臂，轻声道:

　　“好孩子，让我再抱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