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山》秋光入卷

87、烟雨

　　忽然出现在身后的是一个老婆婆，她形容枯槁，手上力气却极大，一只手死死攥着徐行手腕，另一只手拿过酒坛后才松开她。

　　徐行疑惑:“你是？”

　　老婆婆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视线里只装得下那只酒坛，怕被徐行抢走似的，竟仰起头急不可耐地一饮而尽。

　　徐行从未在循天见过这么一个古怪的老人，倒是天晴听见动静，转身去看，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哎？婆婆，你怎么跑来后山了？”

　　她说着，见徐行仍是懵然，解释道:“她是食堂的厨师。”

　　又低声补充:“做饭难吃的那个。”

　　上次打牌好像听天晴提起过，天晴说是个老婆婆，易玉说是个中年女人，但徐行分明记得是个男人，当时没细细追究，如今见了本人，徐行才察觉她身上有使用幻化之术的痕迹。

　　此人身手矫健，饮酒如同喝水，大概也不是什么老婆婆。她饮罢酒，将坛子一摔，极不讲究地用袖子抹过嘴边的酒渍，龇牙咧嘴道:“呸！什么破酒，淡出鸟来了！”

　　口中这样说，她却又将另一坛抱到怀里，喝一口骂一口，一半的酒流进肚子，一半浇得前襟都湿透了。

　　徐行拦都拦不住，有些无奈道:“这是祭祀的酒……”

　　祭祀的酒都是要浇到土地里的，土地又尝不出味道，因此酒家会往劣酒里面大量添水，更有甚者直接装一坛水来卖，难喝才正常。

　　“怎么，你家长辈没告诉过你，不要忽悠死人吗？”老婆婆斜眼睨徐行，“舍不得买几坛好酒，只想着克扣下零花钱买糖吃？”

　　她咧嘴，恶劣地笑起来，指了指那尊文圣泥像，毫无恭敬:“当心这个死人的鬼魂半夜找你们麻烦。”

　　“文圣不是圣人吗？”天晴悄悄往徐行身后缩了缩，她只听说过生前有怨的凡人，死后灵体会化为鬼魂，在天地间徘徊不散，却不知这受了千年香火供奉的圣人还会有鬼魂。

　　老婆婆听了她的话，猛地大笑起来:“圣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圣人！圣人！！”

　　不知是中邪了还是喝醉了，她前仰后合地狂笑着，顾不上控制周身的幻化之术，花白的头发逐渐变黑变长，短钗掉下来，头发乱糟糟地遮去半张脸，皮肤上的褶皱也渐渐平整，看上去就是一副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子模样。

　　女子越笑越猖狂，到最后竟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被酒水打湿的衣服沾上泥土，疯疯癫癫的模样活像一个乞丐。

　　天晴拽着徐行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是在干嘛？”

　　“大概是喝醉了。”徐行也无法理解，祭祀的酒被这个女人喝了，一会儿得下山重新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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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起了一点小波折，但今日这谒圣也算圆满结束。天晴回风堂上课，上山下山来回折腾了一天，徐行回屋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料想今夜又要泡在水里入睡，没想到刚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就看见一座规整结实的竹屋立在原地，模样同她从前在山上那座一般无二。

　　那间竹屋还是谈霏为她备下的，烟雨朦胧间，徐行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她捕捉到一瞬间的错觉，还以为这次建好屋子的仍是谈霏，好像明日睡懒觉迟到，谈霏还是会不耐烦地来拍门斥责。

　　徐行眨眨眼，雨水从长睫垂落，她将这错觉嚼了又嚼，像是咀嚼一块馒头，总算后知后觉地从自己这些天平淡的反应中嚼出一丝味道来，有些苦涩，有些回甘。

　　只怪谈霏临终前像个没事人，还揪着她问什么见山非山，好像自己的命与文道相比不值一提。若是他像任何一个将死之人那样，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留着遗言，与亲友哭着挨个道别，徐行此刻忽然想起他时反倒不会心生遗憾。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屋，转身折返上山。

　　天气阴沉，人也莫名低落。心情不好，向文圣借口酒喝，想必老人家不会在意。

　　那个奇怪的女子已经不在原处了，也许是快到饭点，她得回食堂去准备饭菜。徐行拎了一坛酒，在山林中漫无目的地走了段路，无意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块耸立的巨岩之下。

　　熟悉的地方，上面还刻着熟悉的字。

　　“倦鸟不归薄暮去，入我两袖松风中。

　　始知俯仰皆楚地，何须骚然问此翁。”

　　下方是龙飞凤舞的二字批语:狂妄。

　　徐行就地坐下，仰头喝了口酒，的确难喝，淡而无味，也不知那个女子酒量有多小才能醉成那样。

　　她记得多年前离山，自己又在“狂妄”之下添了些更狂妄的，什么万鸟情知何处去，凭风入我两袖中，当时的她逃出了阁楼，第一次踏足人间，浑身锋芒尖利得吓人，天不怕地不怕，看不顺眼就开口，开口没用就动手。即便受罚，也是一副欣然自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模样，心中依旧狂妄不羁。徐行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定，周身的棱角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磨平。

　　再到后来，她看着一个个亲友逝去，看着她们在痛苦中挣扎浮沉，忽然体会到生之虚幻、死之渺小，察觉自己并没有直面生死的勇气，大多时候只是像广泽君闭关那样，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闭眼旁观。

　　甚至现在，她看着“狂妄”二字，第一次隐隐察觉，这并不是一个好词。

　　她的棱角是否刺伤过别人，所谓的“自在”到底在何方。徐行曾与关序说，人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那棵上不去下不来的树，而她又何尝真正下来，或是上到过顶端呢？

　　或许就这样不上不下待在树上，不必付出追求自由的代价，也不必承受失去自由的恐慌，合中庸之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才是最好的一生。

　　……不，她怎么会这么想？

　　一滴雨水砸在眉心，徐行猛地一个激灵，手不慎松开酒坛，坛子骨碌碌滚远了。她也不去追，反而伸手去抚摸刻在岩石上的“狂妄”二字。

　　指尖方触碰那字迹的凹陷，徐行便感觉一阵灼烧似的刺痛，收回手一看，肌肤果然泛起了淡淡的污浊之气。

　　“魔气……”她蹙眉，轻声自语。

　　方才无意间受了这魔气影响，她竟差点再次走火入魔。

　　修士修炼时出了岔子便会走火入魔，若不加干涉，慢慢会形成心魔，待心魔日渐强盛，体内灵气压制不住魔气时，修士就会彻底堕为魔修。灵洲灵气稀薄，修炼困难，修出心魔之人不在少数，但是能堕魔的却不多，即便有，也会被各路大能顷刻间剿灭。只是不知这魔修是如何进入循天门不被发现，又为何要在此处留下痕迹。

　　还是与易玉说一声吧。

　　徐行想着，站起身来拿出传讯符，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啧啧两声叹息。

　　“哎呀呀，被发现了。”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徐行不觉得陌生了。

　　她抬头，看见巨石的顶端坐着一个人，那人一条腿支起，另一条晃晃悠悠地垂下来，不知何时捡到了那只滚远的酒坛，轻轻一拨，沉重的泥制坛子便在指尖轻巧地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