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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罚 ...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昭戎都坐在床边恍惚地盯着我,手指紧扣着石碗,指尖泛白,然后看着我搬过凳子放在他身边,再然后,他就在我的注视下忽然回过神来,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问:“做什么?”

      陆昭戎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碗,好像在思考这碗草汁有什么用处,也好像在思考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最后,他带着别处特有的礼仪周全道:“多谢相救。”

      我:“?”

      我不明白。我觉得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这美人儿就似天边的云霞一般各种变换,先是冷冷清清,再是稍有缓和,接着惊诧之余有些紧张,突然变得让我有了些惊疑不定——他眼中的警惕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了一般,眼神忽然变得很清晰。

      为什么?我不理解这样变换的情绪。

      我奇怪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前想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是哪里来的?”

      “从蜀中来,自海上遭了风浪。”

      说罢,他慢慢抬头看向我,眸色深邃,仿佛方才的深思熟虑尽数不存在,只等着我继续发问。

      我垂下头,撒了谎:“我在山上救起你的。”

      接着我又抬头,慢慢整理石桌上的白桕,“你喝了白桕,很快就会好了。”

      我感受到他随着我转动的目光,慢吞吞地问:“海上是何地?也会有风浪?”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略有迟疑,“……是。”

      也许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像我没办法解释天虞山是什么山一样。

      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我抓着整理好的白桕转过身。

      陆昭戎静静地望着我,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准确地回答。突如其来地对视让我意识到他的一个特点——攻击性很强的眼睛。

      我躲了一下,换了个问题:“感觉如何?”

      他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的伤,随即垂眸在身上瞥了瞥。

      我就觉得他是个很有自我规束的人,不会多言,检查身体也不会动手翻看。但我还是要交代一遍,他到底不是这里的人。阿爹不知道还好,若是阿爹知道了,少不了要如何如何,毕竟这规矩就是规矩,我再不服也犯了三条。

      私自下山,从外面带人,偷用了白桕。

      于是我坐在床边的石凳上认真地同他讲:“天虞山有许多规矩,我日后同你讲,你须得仔细记着。”

      陆昭戎眉梢微动,似乎是被我突然间跳跃的话头挑了过来,沉静似水的眼睛就那么盯着我瞧,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身体康健以前,要对我影不离身。”我忽略了他又一个我不能理解的情绪,直接给他讲,“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不能否定我,明白吗?”

      我皱了皱眉,特别嘱咐道:“若遇到腰间坠挂着石头的人,不要说话,绕过去。”

      陆昭戎的眉梢微扬,他神情中的讶异让本就勾人心的眼睛更添了几分清媚,那么不躲不避地望着我,等候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反应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哄骗道:“不然,他们会把你关进黑屋子里。”

      他很明显地卡了一下壳,然后眼睫和眼尾一起落下去,唇角强压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想笑,可惜我的表情可能很严肃,所以他不得不很认真地听着。接着,他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看我。

      我对他的回应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出门捡一个乖巧听话的美人回来,这等运气不是谁都能够得上的。

      “你叫我长玉,嗯……我叫你什么?”我看向他,真诚地问道。

      陆昭戎张了口立刻就要回答,却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有一会儿才说:“君子有礼唤其字,你既无字,便叫我昭戎也罢。”

      实话说,我不太懂,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话好奇,于是问道:“为何要取两个名字?”

      他抬眼看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姓甚名谁乃父母所赐,男子二十,加冠成人而再自取。”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明白,也不想同他纠缠,转移话题道:“一碗白桕下去,这会儿该是好多了,你下来走两步,若是没什么问题就随我去见一见阿婆,如何?”

      他听到话以后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然后更诧异了,接着略一沉吟,轻而缓地翻下了石床。

      我搀扶着他在地上站稳,打袖笼里拿出了那块青玉,问道:“这是什么鸟?我从来没见过。”

      陆昭戎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从我手中顺过去,“隼。”

      我直觉比陆昭戎矮半个头,便没有不自量力地去抗他的臂膀,只虚握住他特别漂亮的手,撑住他的肘部,慢慢往前走着。我一边注意他的脚下,一边思考待会儿如何同阿婆说,以免她喋喋不休,讲起山神的遗志。

      到阿婆院子里时我斟酌了一下,然后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阿婆?”

      院子里一片寂静。

      我正疑惑,便听屋里闷闷的一下拐杖捶地声,心一惊,抓着陆昭戎的手忽然紧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门。

      陆昭戎瞥了一眼屋子,然后垂眸看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扯着他就往下跪。

      屋内棍棒敲打的声音重重响起,阿婆苍老的声音含着怒意,“跪下!”

      我忙低头盯着地面,低声同陆昭戎讲:“有人犯了忌讳,阿婆在训人,一会儿阿婆出来,你不要说话。”

      话刚落,木门哐当一声就开了,我才抬头看了一眼,满头汗就下来了……

      只见于老头提着一名神侍满脸严肃和冷意,气势汹汹地踹开了门,一打眼就同我撞上了。

      完,撞两位气头上了。

      “于长玉?”

      那老头面色变幻不定,一出口就带着惊讶和怒意。

      我认命地扯了扯嘴角,“阿爹。”

      于老头随手把那神侍丢在一旁,蹭蹭蹭蹬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拽起来,严厉道:“跪那老婆子作甚?天虞山怎么教养你的?这般没骨头!”

      陆昭戎诧异地看过来。

      耳听着阿婆的拐杖越来越近,声音也是沉闷急切,仿佛气急,再有一下就出了那个门一般。

      无奈之下我只得僵着脖子往后去瞧陆昭戎,在阿婆出来之前竭尽所能地暗示老头这儿还有个人。

      所幸,他顿了一下就发现了美人,气势稍收了些,松开我,然后招手把丢开的神侍重新抓在手中,提鸡仔似的回头看了看阿婆的屋门,再瞥了一眼陆昭戎,梗着脖子站在那里。

      我连忙转身朝陆昭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他目光在神侍被丢开的地方和阿爹招手的地方逡巡了一圈,最后在神侍的腰间停留了一瞬——那儿有个石头。石头是雕刻成花的形状,五个或六个花瓣,这样的石头带在身上,就证明他是神侍。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悄悄扯了他一把。

      见我们站稳了,老头一巴掌拍在神侍的头顶上,不让他乱出声吵吵,然后不耐烦地说:“有事不找我,找那老婆子作甚?给我滚回不虞去!”

      我连忙出声:“哎。”

      一声拐杖拄地,阿婆喝止道:“站住!”

      我转身的动作一僵,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

      阿婆慢吞吞地从屋里跨出来,身上的拜神衣还没脱,拐杖上的山石相互碰撞,在院子里没走两步就停下了,“天虞有天虞的规矩,你家小子可没少给老婆子找麻烦,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说,正好儿你也在。”

      我低着头,各种话都转了一遍,然后说:“阿婆,我就是过来认个错。”

      气氛安静了一瞬,老头看了我一眼。

      我抬头尴尬地笑着,“又跟着小鱼跑去玩了,摔了一跤,叫小鱼拿了一株白桕,没料到他不懂事,刨了阿婆的院子。我这会好多了,就过来认个错。”

      于老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陆昭戎,一直静静地瞧着我,叫我有些不自在。

      阿婆静了一会儿,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没那么生气了,敲着拐杖就进了屋。

      于老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昭戎,抬脚走在前面,“过两天降神罚,这小子多半活不成了。”

      我心头一跳,那神侍看起来没多大,比我还小,现下满脸的羞愤耻辱,一个音也憋不出。

      我心有不忍,小心地接话:“他做什么了?”

      于老头拎着神侍的后脖颈,我搀扶着陆昭戎跟上他,低眉顺目的乖巧。

      “拎不清。”老头叹了口气,“觉着做神侍威风,偷了他阿娘的石头狐假虎威,结果被自家人告到不虞山,我刚来,还没搜山就吓得跪出来了。”

      我张了张嘴,愣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老婆子刻板的很,我同她大吵了一架,这娃娃有十三了。”于老头回头看我了一眼,“你从哪儿找的人?”

      我早做好了这个问题的准备,转头看了看陆昭戎,见他神色认真地听我们说话,便小心地接过话说:“打山上救的。”

      于老头气笑了:“你这套话骗那老婆子还行,天罚下来你能诓骗了谁?”

      我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陆昭戎微微侧头,眉头微皱着看我。

      老头冷哼了几声,“你们山头净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这小子一看就不是这儿的人。”

      我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那屋子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受天罚。”于老头说罢也不再同我交流,提着手上的人往前一大步,踩着风走了。

      山风轻拂过,又摇落了一地的花,这花好似从来没断过,开了败了总是交错生长。

      我常想,这花就好像山上人的一生,开了败了,从来没断过,总是……交替存活。

      陆昭戎看着于老头往外飘,忽然出声:“没有内力。”

      我也忽然回神,问:“内力是什么?”

      他回眸看我,问:“神侍是什么?”

      我一愣,迟疑片刻,“神侍……是侍奉山神的人。”

      他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了继续问:“山神……在哪里?”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怎样回答。

      陆昭戎看向老头越来越远的身影,没有等来我的回复,也没有解释什么是内力。

      我想,虽然并不可怕,但任谁也会心疼一段生命的流逝吧,就像……花落了一样。

      他忽然转眸问我:“去哪里?”

      我瞧着他,觉得他很平静,像淡然的山风。

      我低眸细想了一会儿,没由来一阵安然,抬头望了望苍青的天色,忽然想抬手碰一碰流过的山云,一回眸,陆昭戎怔怔地看着我,我便说:“去不虞山。”

      话落,我忽觉这语调异常轻盈,于是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无妨。”

      我抬手,就要踩风而去。

      而长风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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