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绊》彧之羽

1、第 1 章

　　越城的初秋依旧炎热，第一场秋雨也未能将热浪浇散。
　　教室里，一群五六岁的孩童正低头看书，嘴里时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朗读声。

　　蓦地，一个小男孩打了个喷嚏，叶离遁声望去，才意识到，空调温度开得有些低了。
　　她走到靠窗户的空调底下，将温度调高了几度。
　　屋外连绵的小雨刚停不久，路面湿滑，一阵汽车鸣笛声从校门口传来，叶离朝那边瞥了一眼。

　　个头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过去跟传达室门卫大爷说话，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男人那副熟悉的懒散姿态却引起了叶离的注意。
　　她打开窗户，朝前俯身，定睛望去，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她的大学校友。
　　确切点儿说，是她前男友程淮景最好的哥们儿，方子越。

　　这人怎么会......来这里？
　　一抹记忆闪进脑海，曾经那两人几乎称得上是形影不离，就连分手后出国留学他俩都是一起去的。
　　如果方子越在这儿，那......程淮景......
　　叶离摇了摇头，不愿细想，再看那辆车，已然驶进大门。

　　她视线还定格在窗外，听到助教小林老师叫她，才关上窗户，压下心中疑虑，继续上完后半段课程。
　　下节课叶离没课，办公室里，她接了开水在饮水机旁缓缓吹着热气。
　　楼下那一幕依旧占据全部心神，叶离无比希望自己当时眼花，那只是个临时来办事的陌生人。

　　毕竟，时隔多年，她已不想再跟任何熟人扯上关系，尤其是程淮景，那个她伤害最深的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教务主任探进头来：“小叶，正找你呢，快来会议室开会。”
　　叶离愣神一秒钟，应道：“好。”

　　她长呼一口气，强烈的预感告诉她，方子越肯定跟这场会议有关，说不准，程淮景也参与其中。
　　该来的，总会来。
　　该还的，躲不掉。

　　离会议室越来越近，叶离放慢脚步，来参会的人员不多，只有三四位老师，以及学校领导。
　　背对她这个方向，俨然站着的，正是刚才楼下同门卫大爷说话的男人。
　　叶离刻意降低存在感，想着靠边穿过人数可怜的几位同事，从后门进入。

　　不料，正在找话题同方子越沟通的教务主任突然抓住了话题中心，眼尖地发现了叶离，张口叫住她：“叶离。”
　　叶离脚底似被定住，阵阵转过身来，差点结巴道：“怎......怎么了主任？”
　　也就是这一刻，视线终于和方子越对上，她是想装不认识都不行了，明显的，从方子越那眼睛瞪大的表情就能看出，他认出她来了。

　　主任还没发现不对劲，急忙介绍：“这就是我刚跟您说的叶老师，她目前主带的班级就是自闭症儿童，是班主任，你们拍摄的纪录片那三个出镜的自闭症孩子，其中两个就是从她所带的班里选出来的，还有一个是另一个班的。”
　　“叶离？”方子越难掩激动，像是生怕她飞了似的，朝她大步迈过来，“你在这儿上班？”

　　叶离缓了缓情绪，大方微微一笑，回答：“对，我是这所特教学校的老师。”
　　主任也转过身来，笑得皱纹都多了几条：“你们认识啊？”
　　“嗯，认识。”叶离点头，“大学校友。”

　　“那这事儿就好办多了，熟人嘛，好沟通配合。”主任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小叶是我校表现最突出的老师之一，孩子们最基本最详细的状况，她都了解。”
　　方子越眼神就没离开过叶离，应道：“行，正愁找不到出镜人选呢，以叶老师的条件，最合适。”

　　叶离还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竟莫名被安排了工作，她看看主任，又看看方子越，从刚才的对话里迅速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自闭症儿童纪录片，出镜人选，她叶离最合适，还有出镜的孩子，居然都已经选出来了。
　　“主任，我们班哪两个孩子出镜拍摄，这事儿我怎么都不知道？”叶离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心中疑惑。

　　“上周末你们休息，学校临时接下的，要拍这个纪录片，我跟他们负责人一起去上门找家长沟通的，人家都同意了，这你就不用操心啦。”主任说。
　　叶离总算明白了，在她还没想出合理的拒绝理由时，方子越又说话了，同时还递给她一张名片：“对了，这是我名片，即将开拍的纪录片导演，我知道你想拒绝，别琢磨借口了，公益纪录片能引起社会对自闭症儿童的广泛关注，呼吁大众了解善待星星儿群体，这应该是特教老师的愿景吧。”

　　见叶离沉默，他继续补充：“你并不是主角，主角是那三个小朋友，你只是配合出镜，或者单采时回答一些专业问题就行。”
　　叶离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点点头，表示接受。
　　是的，她从事这份工作的理由，就是为了在研究学习理论知识的同时，亲自接触这些自闭症孩子，实践对自闭儿童的康复和教育。近几年自闭症的患儿比例增加，不仅校内教育很关键，家庭康复方式方法也至关重要，是该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她作为一线工作者，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只是，她潜意识想拒绝的原因，单纯是因为，不想跟熟人，哦不，程淮景最好的哥们儿共事。
　　她担心，也不愿，再跟那个男人扯上半点关系。
　　但愿，她的猜测是假的，程淮景跟这部纪录片的拍摄，没有关系。
　　更但愿，方子越不会把碰上她的事告诉程淮景。

　　她低头看向名片，清聚传媒，方子越导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家公司是近几年最具盛名的后起之秀，影视拍摄领域以公益纪录片宣传片为主，在业内算独树一帜的存在。
　　会议内容主要围绕拍摄流程进度，同自闭症儿童家长的拍摄内容沟通，主要出镜老师及次要出镜老师的安排，制定了初步拍摄时间和地点，安排了自闭症儿童康复专家做指导顾问，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后续事宜。

　　下午还安排了开机仪式，到时出镜儿童和家长都会来，明天上午就可以正式开拍了。
　　会议结束时已临近中午，叶离看了眼时间，该去袁老师班里接叶铭宇了，让那孩子等的时间长了可不好，会闹腾的。
　　方子越刚来到楼下吸烟区，一抹纤瘦的身影从侧面走廊经过，没发现他。
　　他嘴里衔着咽，从兜里摸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那边响了几声才接起，男人声线低沉，像滚了磁，夹杂一丝不耐：“怎么，有事？”
　　“靠，老大。”方子越痞笑一声，“你猜，我碰见谁了？”
　　“别卖关子，谁？”
　　“诶，让你猜呢，我说出来多没意思。”

　　程淮景了解方子越，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说：“方子，如果你碰见的人，不是叶离，别怪我把你电话号码给你上个礼拜的相亲对象，她可对你惦记得紧呢。”
　　“哎我说......”方子越按灭烟蒂，语气充满自信，“好吧，那我那相亲对象，是得不到我电话号码了。”

　　“......”对面沉默片刻，“公益纪录片拍摄地，越城残障儿童特教学校？”
　　“对，就这个项目，她是这儿的老师。”方子越调侃，“下午三点开机仪式，来吗程老总？”
　　“看好她。”程淮景语气听起来从容，却隐隐透出急不可耐，“别让她跑了。”

　　下午两点半，叶离在教室门口等来了两位家长，带着孩子一同去往演播大厅。
　　校内其他各个班级师生都没有课程安排，作为观众落座观众席，叶离则带着出镜儿童和家长坐于第一排，方便后续上台讲话及配合拍摄。

　　叶离环视周围，暂时没有需要她帮忙的，便朝右侧俯下身去跟小朋友说话，参与拍摄的一个小姑娘五岁了，从两岁开始有自闭症苗头出现，拒绝跟人对视，语言发育迟缓，两年前从普通幼儿园转来这里，情况好转了一些，可以说一些词语短句，但依然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学习玩耍，甚至是沟通交流。

　　小姑娘没应声，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要表达什么，叶离怜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脑勺。
　　这时，原本有些吵闹的会场突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惊呼，被旁边人迅速用手心捂住了嘴。
　　叶离扭头朝后望去，加上刚才熟悉的声音，听出那惊呼是这学期来实习的助教老师发出的，看那姑娘满脸羞红兴奋的样子，该不是看见什么明星了吧。

　　“太帅了吧我的天，那是谁啊？”助教小张狂拍一旁同事，“从侧门走过去了，他做什么的啊？不会是内地哪个新人，来参演纪录片的吧？”
　　助教小郭附和：“不知道啊，咱一会儿结束去拍个合影！这颜值，比影视圈顶流都高多了哦。”
　　“你俩花痴，安静点吧。”自闭症二班班主任袁老师打断她俩，指指台上，“快开始了。”

　　随着所有参与仪式人员的到齐，准备工作就绪，场内逐渐安静下来。
　　叶离抬头，只见方子越立于舞台中间位置，手握话筒，开始讲话。
　　“各位学校领导，老师和同学们，以及家长们，我是这部公益纪录片的导演方子越，非常感谢咱们学校给我司这个宝贵的拍摄机会......”

　　官方的声音还在继续，叶离的眼睛却无法聚焦了，因为她好像，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舞台左侧小门一闪而过，结合刚才两个助教花痴的表述，该不会......
　　方子越看向台下的叶离，确保她此刻是插翅也难飞了，是时候让大佬登台来擒了。

　　“那么，我先讲到这儿，接下来，有请我们纪录片的总制片人：程淮景，程先生。”
　　“啪”的一声，叶离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断裂，碎珠子洒落一地，吧嗒吧嗒，残忍敲击着她的神经。

　　男人高大帅气，西装挺括，一张俊脸堪比AI合成，整个人精致到就连每根头发丝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台下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程淮景大步走向舞台中央的过程中，有如神邸降世。
　　叶离的呼吸节奏乱极了，她甚至不知道该以一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情绪来面对和程淮景重逢这件事。

　　或许她更多的，是想逃离，而潜意识里，还奢望着去多看他一眼。
　　程淮景从方子越手里接过话筒，面对观众，开口：“大家好，我是程淮景。”
　　男人具体说了什么，叶离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被接下来该怎么办占据，大脑宕机，拒绝思考。

　　他们之间只有五六米的距离，而叶离又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可以说，两人是不偏不倚，正好面对面。
　　叶离时不时看一眼男人，更多的时候，她眼神是飘忽不定的，她刻意回避着男人可能投过来的目光。
　　她不知道程淮景有没有看过自己一眼，但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男人都没有看她。

　　叶离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失落是假的，骗自己程淮景没发现她不知道她的存在，更是自欺欺人。
　　男人的讲话简短意赅，他脸上挂着疏离官方的微笑，姿态沉稳，伴随着结束语，眼睛习惯性扫视全会场，目光似是不经意间落在了叶离身上，又视线上移，瞥了她一眼，便不含任何情绪波动地转开了。

　　叶离感觉身上的血液近乎凝固，停止流动，连带整个身体都趋于麻木。
　　与男人眼神对上的一刹那，一层灰蒙薄雾笼罩而下，将她与这众人隔绝开来，久久未能脱身。
　　程淮景讲完话，将话筒递给方子越，转身朝台下走来，在一众钦羡的目光中，坐在了第一排最边上的位置。

　　开机仪式之后的流程，叶离几乎像个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好在只是最后需要她说几句话，讲了讲关于自闭症儿童的专业康复内容，表示她会好好配合导演和出镜儿童，完成这部公益纪录片的拍摄。
　　直到结束几个小时之后，叶离都仿佛处在云端，被不真实感裹挟。

　　只记得她后来曾尝试好几次看向那个不论何时都众星捧月的男人，然而没有一次，再能如愿同他对上目光。
　　也对，他是狠她的，即便重逢，也改变不了过去。她已然没有任何资格，再去奢望有关程淮景的一切，本就是不可能的关系，一个眼神又能换来什么。

　　办公室里，同事们该下班的都下班走了，只剩叶离一人空壳一样坐在那里。
　　一条消息进来，她点开，是叶铭宇的班主任袁老师，告诉她替她把孩子送到隔壁教室上体能课去了。
　　叶离回了个谢谢，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中午就没吃几口，到现在胃里饥肠咕咕，灼烧感愈发强烈。

　　距离叶铭宇下课还有一个小时，不吃东西是扛不住的。叶离在独坐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起身，拍了拍早已发麻的腿脚，准备去粥铺买份粥来填饱肚子。
　　“咔哒”一声，门被锁上，在寂静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的叶离依旧不在状态，转身朝尽头的楼梯间走时，并未发现尽头的黑暗里，皮鞋底敲击地板发出一丝动静，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等待猎物临近。

　　走近拐角处，纤瘦的女人神态疲惫，她撩了下散落的发丝，余光瞥见地面上有什么动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刹那间，便被一股力量猛地一带，整个人瞬间没入黑暗。
　　也就在这时，男人熟悉的清冽气息充斥着叶离的鼻腔，被堵在他和墙壁之间的晕眩感将她完全包裹。

　　面对近在咫尺的程淮景，叶离甚至忘了呼吸，她感受到来自双肩的压力，凝聚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像是要把她捏碎。
　　“程，程淮景，疼......”叶离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程淮景这才松了力，却仍旧不愿拉开分毫距离，压着声音，语气嘲弄：“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叶离哑口无言，定了定神，努力找回自己本该有的姿态，回道：“那倒不至于。”
　　程淮景嗤笑一声：“也对，毕竟在一起过。”

　　叶离沉默，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离远了些，有种能抓住又抓不住，想抓住又不敢抓的失重感。
　　程淮景转身背对着她，似在克制情绪，不过几秒钟，又像是怕她再度消失一般，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满含愠怒。
　　“当年，为了甩我，你够狠心！”

　　叶离被他激得身体猛抖了一下，好在有黑暗掩护，她迫使自己快速恢复镇定，给对方以回击。
　　“我蓄意报复欺骗感情才跟你在一起的，你及时止损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