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124、斩仙局18

　　太荒唐了，是非善恶的界限变得无比模糊，悲意仿如秋雨，寂静无声，却又缠绵地浸进每一个修士的骨髓。

　　蝼蚁与天争命，每登一步台阶，他们便要历天劫，接受天道降下的惩警。

　　不止如此，以天道之名起誓，背负弑师之罪，以身为祭，剑指苍天……无数来自天道对于修士的制约，哪一样不是灰飞烟灭的最终结局。

　　若顶上真有天宫，真有神仙，他们所代表的天道，能让洛霜完好无损的活到现在吗？

　　不论别的，单心生执怪一样，就能将他啃噬得一干二净。

　　可却为何没有呢？

　　因他无罪，天道不赐惩治。

　　晴空忽的阴云密布，那一片片乌云，是修真界整体倾败的烟尘。

　　很多修士都哭了......

　　人群里，突然出现了一袭红衣。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江浸月只看了一眼眼前的水潭，便犹如得了失心疯一样，踉跄地冲了过去。

　　他跪在水潭边，双手捧起潭水，不错眼地盯了一阵，而后癫狂笑道：“圣潭！这是我派圣潭！美人潭！我终于找到你了！”

　　所有修士带着无限悲凉的眼神朝他看去。

　　“哈哈哈——”仿如无人之境，江浸月仰头大吼，“掌门师父，我找到美人潭了！美人潭的味道我化成灰也认得，一百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了！”

　　“你们认识美人潭吗？”他扫过众人，泪水从颊边不住滑落，“青要派可以传承下去了，师父，门派没有断送在我手上，没有！啊啊啊——”

　　江浸月将那捧水按至心口，水浸湿他的衣衫，氤氲起一团更深的红。

　　他放声大叫，放声痛哭。

　　郁慎实在不忍看，想去扶他起来，洛霜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郁慎。

　　万瑞站了出来，挡在郁慎身前，淡淡道：“看他做什么？江浸月是我放进来的。”

　　话音刚落，宋离人也突然出现在人群里。

　　万瑞再道：“我放的。”

　　“嗯？”洛霜似在询问。

　　“我在阵门上留了豁口。”万瑞毫无顾忌道，“出不去，还进不来么？鬼知道你想做什么，总得做点儿打算。”

　　“罢了，都是小事，只要长老高兴就好。”洛霜摆摆手，并不以为意。

　　江浸月又哭又笑，发了好一阵疯，似乎终于回了神，喃喃地问向众人：“为何我派圣潭在这里？美人潭不应该在这里……”

　　郁慎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扶起他，并替他理了理贴在脸上的白发，让他看上去至少像个人样。

　　万瑞看了江浸月一眼，眼神格外复杂，转头，毫不客气道：“洛霜，讲青要派的事！”

　　“同样与浮山派有关。”洛霜百无顾忌道，“为调查飞升之事，仅凭我一人，实在分身乏术。于是我利用美人潭，养了魔物。”

　　“啊！”修士们大惊，齐声发问，“你养魔物做什么？”

　　洛霜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好笑：“当眼睛呗，当杀手呗，这很难理解？”

　　“九洲这么大，天下魔物如何听凭你的指挥？”修士们再道。

　　“怎么，想学啊？”洛霜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操纵魔物的方式多得很，不必我细说了吧。”

　　陈无宁不禁回想起一些事情。甘泉湖的怪物，春莺镇的虹蛇，甚至于他才十来岁那年，头一回跟着乌山往西边走，在捡到乌雪泥那晚，同样出现了一只怪物。

　　原来，这些都是洛霜布在人间的眼线。

　　陈无宁问他道：“人间还有多少魔物？”

　　“我养的皆已召回，毕竟你们人都到了，留它们在人间也没什么用处。”洛霜勾起一边嘴角，“你想问的，其实并非这个吧，你想问甘泉湖对不对？毕竟那次，你去了一趟鬼门关。”

　　陈无宁冷眼瞧着他。

　　“都是小事，同你讲讲也无妨。”洛霜淡淡道，“甘泉湖事件很简单，只是我最终印证仙物是否在你体内布下的罢了。若没有，你死；若有，你活。”

　　“自你十岁那年被乌山带走，收下为徒，及至甘泉湖设局的十几年间，我一直在等你飞升，好证明我所有的猜想都是错的。可惜天意弄人，有时候我自己都烦自己，为何总是猜对。”

　　“你果然活了过来，我又猜对了。”

　　没等陈无宁开口，万瑞看了看仍捂着心口发呆的江浸月一眼：“继续，说回青要派。”

　　“没了。”洛霜看向江浸月，“实在要展开说，无非是越接近真相，我越是觉得修道没有意义。一个美人潭而已，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顺手的工具，并非有意针对青要派。”

　　“你无耻，丧心病狂！”一个修士指责道。

　　“呵。”洛霜冷笑一声，看向修士道，“敢问阁下何门何派？”

　　修士：“…怎么，你还要灭我的师门？！”

　　“看不上。”洛霜无不嘲讽，“阁下不说，我也知你是赊月派弟子。记得那时，江浸月也去了你家门派寻求帮助，可你们怎么做的？托词，婉拒，打发走他之后，背地里又是如何说的？”

　　修士红了脸，洛霜却不放过他：“说青要派借着圣潭坐享其成，风光了数年，想求娶他家的一个女修还得排队。如今美人潭没了，瞧江浸月那失魂落魄的熊样儿，还真以为自已是天之骄子呢。”

　　“你家掌门的原话，当着所有大弟子的面讲的，我没说错吧。”

　　江浸月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名修士。

　　洛霜补充道：“更龌蹉的是，尽管江浸月一再请你们掌门保秘，可半天功夫不到，他就与周围的几个相邻门派一并说了美人潭的事。”

　　“你——”修士不敢看江浸月，一指洛霜，“你、你胡说八道！”

　　洛霜没再看他，转而从其他几名修士的脸上扫过：“劝你们也安分些，我记性似乎还不错。”

　　没人再敢吭声。

　　江浸月挣开郁慎，扑到洛霜身前，拉住他的袍袖哑声质问：“洛霜，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美人潭清气鼎盛，我借来养魔物。”洛霜任他拉着，再次解释。

　　江浸月自知自己绝非洛霜的对手，此时更是一心只想要回美人潭，放低声音不住恳求：“把美人潭还我，求你还我……”

　　“等事情了结了，我自然还你。不过，青要派还有传人吗？”洛霜态度柔和。

　　江浸月愣了愣，缓缓松开洛霜的袍袖，看向在场的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陈无宁身上。

　　“有的有的，青要派有传人！” 他似是想起什么，一指陈无宁道，“他有一个师妹，叫乌雪泥，是我派门人的女儿。浮山派教出的徒弟一定不会差，绝不会差，她可以接手青要派的传承！”

　　洛霜摇了摇头，不知作何感想。

　　没想到江浸月竟然出来横插一脚，陈无宁立时反驳：“想都别想，她是浮山派弟子，与青要派无任何关系！”

　　“我从未将她的生身母亲逐出青要派，既然她是我派门人所生，自然归属于青要派，浮山派不过是代为管教！”江浸月已然疯狂，口不择言。

　　“够了！”万瑞十分不悦地低吼一声，“魔修还在石阶下，指不定谁能活着出阵，哪有闲心听你们扯一个修士的归属问题，都给我打住！”

　　陈无宁憋着一口气，不再说话。

　　江浸月却根本停不下来，仍旧絮絮叨叨地哀求：“洛霜，我有传承弟子，我有的。看在百年交情的份儿上，你将美人潭还我吧。别的事我都不管了，只想要回美人潭，青要派的传承绝不能断送在我手里，我承受不起这样的千古罪名……”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江浸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可以对黄天厚土立誓，只要你答应还我美人潭，哪怕要我现在去死都没问题，求你了……”

　　他身上的红袍那样耀眼，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了所有尊严，只为身上背负着的掌门责任。

　　所有人神色悲悯，郁慎长叹一口气。

　　洛霜将江浸月扶正，对他道：“知道了，不用你死，我答应还你。”

　　江浸月哑然片刻：“…真的吗？”

　　“真的。”洛霜拍拍他肩膀，“只要你安静下来，去旁边待着就行。今日过后，美人潭自会出现在青要派，我也可以起誓。”

　　“好、好好……”江浸月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呢喃道，“我这就去一边待着，我安静待着......”

　　他茫然地一扫全场，无知无觉地朝乌雪泥躺的树下走去。陈无宁想截断他的去路，却在看见小师妹的脸那刻，蓦地清醒过来。

　　小师妹已做下弑师之事，不能回浮山派了。江浸月不会伤害她，或许还会拼死保护她。

　　陈无宁收回了已聚集在指尖的灵流，眼皮垂落下去。

　　这时，宋离人站了出来，走到水潭边，低低唤了一声“洛掌门”，随即被万瑞狠狠地瞪了一眼：“一个两个，还有完没完？”

　　“很快。”洛霜迅速接话，“请长老给我点儿时间，死前，总得安排好后事。”

　　万瑞像是自骂了一句：“早知道就不该留口子，烦人！”

　　紧接着，水潭里冒出一朵清气凝成的花，花瓣舒展开来，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名女子。

　　宋离人细细发起抖来。

　　洛霜几乎是用温柔的语气对他道：“死而复生这种事，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办到。我已试遍所有方法，用你收集的一点残魂复原了她。躯壳依魂而生，她还是生前的模样，只是这具身体并非真的，并且没有记忆了。”

　　“你小心养着，十年八年，或几十年，一切皆看天意，你带她走吧。”

　　“多谢……”宋离人颤抖着道。

　　他再没说什么，抱起落在怀里的女子，消失于众人眼前。

　　看了洛霜对江浸月和宋离人的态度，一些修士转过弯儿来了，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举手道：“洛掌门，可不可以…也放我出阵？”

　　几名修士低声附和：“我也想出阵，我保证，出了晴和岭，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求放我离开……”

　　更有甚者道：“大仙门之间的恩怨本就与我无关，放我走吧……”

　　“你们大能的事，该清算便清算，不要伤及无辜了吧......”

　　洛霜默默听了一会儿，笑了笑，问道：“你们不恨我吗？”

　　“不恨！”这些修士齐齐回答，“不恨不恨！”

　　洛霜：“既如此，那我斩断你们的仙根，挖干你们所有的记忆，如何？”

　　“……”

　　洛霜眯起眼睛：“凡事总要付出点儿代价吧。我确实放宋离人走了，但他出了晴和岭，仙根也没了，没人可以例外。”

　　闻言，方才想出阵的修士迅速变了脸：“洛霜，你为何要做得斩尽杀绝？我们已经接受了飞升一事的真相，就不配以修士的身份活在世上么！”

　　洛霜反问道：“所以呢？不追求飞升了，拿一身修为去做什么？呼风唤雨，称王称霸吗！”

　　不等洛霜出手，万瑞已然反应过来，直接将这些修士扫出老远，果断道：“想出阵，门儿都没有！都给我老实待着！”

　　释子忍不住鼓了鼓掌。

　　神花骂他道：“你脑子有泡。”

　　释子大方表示不与小精怪计较，叹道：“我很有些佩服洛霜了，走一步算百步，活该他厉害。”

　　洛霜已经承认杀死了宿丛和神女，那就是主人的仇人，神花上下打量释子一番，威胁道：“你敢站在洛霜那边，我第一个同你拼命。”

　　释子奇道：“姑娘，你们精怪一族都只长了一根筋吗？我夸他一句就站他队了？有这个道理没？”

　　神花：“你夸他，就是欣赏他，欣赏他，就会站队他。”

　　释子挑挑眉：“…你赢了，我竟无从反驳。”

　　有万瑞坐镇，再没有修士敢耍小聪明，何况谁都不想真的被斩去仙根，那还不如死了。

　　“说说另一个猜测。”万瑞黑着脸道。

　　洛霜依从他的话：“好。”

　　所有人凝神屏息。

　　许是被打了岔，洛霜竟然微顿了一会儿，似在回忆。万瑞十分不耐烦地提醒：“方才说到，陈无宁身负天泪，却依然没有飞升一事。”

　　“多谢长老。”洛霜接上话头，转而反问陈无宁，“你知道原因。”

　　陈无宁冷声道：“不知。”

　　“是么？”洛霜逼问。

　　陈无宁十分敷衍：“或许因为我没有神相。”

　　洛霜直言道：“不会是这个原因。神相这种东西，我猜测，无非是无限趋近于神的道法理念而生出的相。距离乌啼飞升已过千万年，修真界有过多少修士，绝不只宿丛一个人有神相。”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陈无宁不得不道：“我在娘胎里还没被生下来，算不得一个人，乌山已经将天泪渡进了我体内。”

　　洛霜：“这更能说明你有神相。若天泪能被任何人接纳，乌山逃命百年是为什么？自己拿了不就好？”

　　陈无宁无语道：“...那你说说为何？”

　　洛霜扫了全场一眼，缓声道：“若归结于宿丛运气好，他既有神相，又无意间得到了天泪，进而成功飞升。那么，陈无宁，你也早该飞升了。”

　　“之所有没有，是因为，天宫已经不允许任何人飞升了。”

　　“为何？！”众人当即变了颜色。

　　“哈哈——”在数道惊诧的视线里，洛霜蓦地放声大笑，“我竟然还活着！竟然能说出这话，我又猜对了，真的是这样！”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背一颤一颤。

　　大鸟用头顶了顶他。

　　“咳咳、咳咳咳——”洛霜呛得弯下了腰，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未央立时飞往水潭，可惜被那圈浅淡的白雾挡住了。

　　“小霜！”未央着急地唤他。

　　“咳咳、呕——”洛霜双手扶膝，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他嘴角渗出了血迹，呢喃道，“师兄，我又猜对了……”

　　“小霜，让我过去。”未央低声恳求。

　　洛霜摇摇头，随手抹了一把嘴角血迹，道：“师兄，请你相信，没有一个青丘派弟子被牵扯进我的事情里，一切都是我做下的。我死后，若还有全尸，就将我葬在迂肠那里，如果能种上一些绿梅，就更好了。”

　　“小霜！”未央一边剥开障目的白烟，一边咆哮着喊他。

　　洛霜眸光微闪，问道：“师兄，你恨我么，你是不是很恨我？”

　　未央同样放低了声音：“…小霜，我不恨你，也许气你，但从来没恨过你。”

　　“那就好。”洛霜眼里泛起了泪，轻声安慰道，“师兄，你放心，既然没让我死，至少我现在还不会死。”

　　“你别过来了，同他们站在一处罢。”

　　万瑞眼里难得露出悲悯之色，走向潭边，道：“洛霜，所有事实我已然清楚，你不必再说了。”

　　“还没交待完。”洛霜再次抬手，抹去嘴边还在细细渗出的血迹，“我师兄不想让你们在我死后，还把其它莫须有的罪名都扣在我头上，我不想他难过，所以，一定得讲完。”

　　“还有朝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