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59、梦岛4

　　引完云雷后，宿林欲朝陈无宁的方向走去，不过子桐派没给他时间。

　　此时已值深夜，人鱼幻境岛所在的茫茫海上，变得同人类大小无异的美人鱼护法大人盯着身旁的少年，灿烂一笑。

　　她很久没这样高兴了，很多代以前，她刚生出灵时，子桐派的人还不多，又处在孤立无依的海面上，事也不多。

　　那时候，弟子们还很喜欢和她闲聊打趣。她的身体是结界的一部分，不能独立行走，但可以将身体倒挂在结界内，或者直接摊成穹顶。

　　对梦岛而言，她就是天，对她来讲，岛上的土地才是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岛上弟子越来越多，人一旦多了，交往的时间被摊成薄片，感情也就淡了，她开始变得沉默。

　　在某一代后，人又越来越少，连土地也……

　　她的主人，也就是每任掌门，一个个的相继陨落，要么是修为到头，要么是这样那样的原因。

　　而当今掌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百年没碰过头了。

　　虽然不能行万里路看遍世间风景，但护法大人猜测，大约每个仙门的兴衰更迭都是如此罢。

　　今天听这个叫珍珠的小少年讲了许多话，他讲凡人的生活，讲陆上风月，柴米油盐，婚丧嫁取，吃喝玩乐，家长里短，虽琐碎，却十分有趣。

　　此时珍珠已经熟睡了，他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飘在大海上，待在异类旁，生活作息一点没变，到点就困。

　　护法离开他半寸，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用鱼尾在结界上懒散地拍了两下。

　　刹时，透明的结界变成了个半圆形的明亮穹顶，那是她的白纱，巨大无比的白纱，从远处望去，结界和大海像一块羊脂玉放在柔软的蓝绸布上，美到惊心动魄。

　　对于穹顶之下的梦岛来讲，日月不再起交替作用，深夜变成了白昼。

　　从尾岛隔海望去，对岸心岛边上，子桐派的门人站成数列，他们没有往这边来，像是在等着什么。

　　宿林早就察觉到对岸的一切，同样站在尾岛边上，隔着几十丈宽的海面，像一尊木雕般伫立着。

　　他看见几道残影忽至对岸人群的最前方，落地成四人，其中两人是上了年纪的老者，胡须花白。一人是老相识梅乐，还有一人年龄不大，面相温和从容，气度却跟修士毫不搭边，倒像是个凡间的生意人。

　　隔着辽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势。宿林却不觉得这威势强势，更像由于人数的原因形成的迫感。

　　子桐派弟子穿着清一色蓝白相间的长袍，个个伸着脖子审视对岸的宿林，这人引起了他们莫大的兴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一名弟子对同伴窃窃私语道：“这人是谁，他是怎么闯进护法大人结界的？”

　　“谁知道呢，没有掌门亲书，照理说一只水蛭也游不进来。难不成他是掌门请来的？”同伴回应道。

　　加入讨论的弟子越来越多，不断有人接话：“你少胡说八道，掌门吃饱了撑的，请个客人进来，搅得满岛风雨，何况还是在尾岛上！”

　　“是啊是啊，门规怎么说的，”一名弟子摇头晃脑背起书，“尾岛禁地，浊气横生。心有奇者，有来无回。”

　　“那他要做什么？”另一名弟子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长老们没长顺风耳后，做贼似的道，“莫不是代掌门放进来的？”

　　听了这一猜测，有弟子蹙眉道：“代掌门日理万机，你少胡说！”

　　很警惕的弟子被反驳了也不愤，更加贼眉鼠眼地道：“哪里是我胡说，你想想，代掌门常年不在岛上，都在人间生活。人间是什么地方，三五成群呼朋唤友的，他有客人相当正常。”

　　围在这圈的弟子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旁传来：“闭嘴。”

　　这群暗暗揣度的弟子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其中一人语带嘲讽地道：“哟，原来是梅长老的亲传弟子啊，我说这一开口就好大的官威，啧啧，不得了。”

　　如果不是宿林，而是陈无宁在对岸的话，他一定记得这位亲传弟子，正是当时在海上对峙时其中的一员。

　　这位亲传弟子隔着茫茫海面，同样看见了对岸那个姿态高傲的人。他虽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从那天的对话中，也明白了这人是庄少爷的心头好。

　　他懒得再与同门干嘴仗，凑到梅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梅乐的神情阴霾散尽，眨眼轻松起来。

　　虽然他每次见到宿林就修养全无，痛心疾首，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

　　宿林等了很久，也不见对岸有动作，好似在和他玩木头人，看谁先忍不住。宿林耐心颇好，反正在此处耗着，正好给陈无宁留下寻人的时间。

　　敌不动，我不动。

　　终于，对岸那两位花白胡须的修士大约年纪大了，腿站麻了，其中一人的声音透过海面升腾的障气传了过来：“虽不知道友乃何方神圣，此行意欲为何，可否请过岸再说。”

　　宿林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开视线，沉默。

　　老修士被无视了，但不知此人深浅，压下脾气，循循善诱道：“就算道友与子桐派之间有天大的事，也得把话说开，再作定论嘛。老朽瞧你模样年轻，年轻人，听听我这老头子的劝嘛。”

　　宿林这次直接不给眼神了，连头发丝都懒得动一动。

　　了然一切的梅乐端的是面沉如水，心里着实爽了一下，看这相处了百年的狡猾老家伙吃了瘪，莫名心花怒放。

　　旁边另一个花白胡须的修士脸色不大好看，上前一步道：“跟闯岛的人讲什么道理，直接拿下得了！”

　　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落进宿林耳里，宿林这才瞧了一眼这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大约是对双生子。

　　宿林态度冷漠，着实刺痛了子桐派众人。

　　大老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小老修立马会意，带着杀意道：“不进油盐的小东西，等着受死吧！”

　　他话一说完，立即将一只手掌以极大的力量拍在岸边的海面上，刹时，从心岛那端到尾岛这端，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

　　只是这条冰路着实在不够宽敞，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大。

　　小老修像是完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对身后的弟子发号施令道：“谁去将他擒回来，可到本人座下修行。”

　　他的话已经落下，却迟迟没有一位勇士毛遂自荐。

　　宿林算是看明白了，人类有个很奇怪的特质，大约是抱团的意思，以为只要人够多，力量就一定越大。

　　心岛上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又在自家地盘上，以为三言两语做点花样就能把来人吓破胆，但轮到真要单枪匹马上场干了，却畏首畏尾，也不知道有何顾忌。

　　大小老修老脸扫地，当即气愤不过，双双踏着冰面向这边飞速冲来！宿林不慌不忙地将安息灯从袖里拿出，隔着灯火，朝冰路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一瞬间，和煦的灯火仿佛灼了层酷烈，热气从尾岛这端迅速弥散开来，原本就窄的冰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消融成海水，眼看双生子才奔到海的中间，冰路只剩一个脚尖的宽度了！

　　“放肆！”小老修紧跟在大老修身后，恨不得骂完毕生脏话，而眼下形势紧急，只憋出了这两个字。

　　芨芨可危的冰路在距离尾岛三分之一的海面上彻底消失。

　　眼看要掉进海里了，大老修喝了一句“再来”，便以自己的身体作基，小老修会意，立即发力跃上兄长的肩，得到支撑后，再次蓄起灵流一掌拍上海面，妄图再造出一条冰路。

　　冰路成是成了，只是比起先前的那条，这条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他们的算盘才打好，第二波酷热已然而至，冰路再次变成一条长而纤细的小蚯蚓！

　　大小老修来不及骂娘，又被另一个景象惊动了。

　　只见成群结队的鱼快速游向他俩，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两掌激起了海下面的东西，这群鱼直直游了过来！

　　两兄弟有点儿发懵，海边生，海边长，他们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这些鱼有的形态完好，有的鳍没了，有的鳞没了，有的干脆肚皮都没了，但它们却是活的，灵活地在海里肆意游动。

　　或许是食物的味道引诱，这些鱼儿逼进大小老修后，纷纷张开了嘴！

　　穹顶明亮如昼，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排排的尖牙锯齿！

　　尾岛的海域无法御物飞行，不仅大小老修知道，子桐派的所有弟子都知道。他二人方才实在是因着面子，才不管不顾的冲动了，眼下两人扑腾在海里驱赶鱼群，哪里还有方才那高高在上的长老姿态！

　　宿林无意杀人，同样也无意救人。

　　上赶着来同自己过不去的人，生死与他无关。

　　不知哪个老修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黑蓝的海水翻涌出一股鲜红，子桐派的弟子急得火烧眉毛，但又实在没办法。

　　梅乐也笑不出来了，他这边离双生子更远，只带着明晃晃的恨意，注视着对岸的宿林。

　　那名“生意人”惶惶不安地转圈圈，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有弟子忍不住高亢地喊了句：“代掌门，想想办法啊！”

　　代掌门，也就是那位酷似生意人的修士凄凄惨惨地转过头，看向那名喊他的弟子，不安地道：“我只会赚钱，不会水啊。”

　　子桐派的弟子们心凉成一片。

　　大小老修在海里扑腾的臂膀渐停下来，只剩半颗脑袋浮在水面了。

　　这时，一个厚重的声音响彻整个人鱼幻境岛，极简短的两个字：“珍珠。”

　　只见护法大人的脸出现在穹顶，然后头和身子与穹顶剥离了，就像一个人被双脚绑在树上那样倒挂下来，长长头发却没有随着头的方向垂下，纹丝不乱，蓬松依旧。

　　她伸下来的手指尖不像身体那般透明，而是凝成白色的实体，像握核桃一样握住了两棵脑袋一提，随即甩在了心岛的岸边。

　　如果少年珍珠还没睡着，见着此情此景的话，一定会张圆了嘴巴。

　　美人鱼护法大人，也就是另一个珍珠，她露出一个分外嫌弃的表情，尽管她以灵的体态不可能沾上什么脏东西，依旧将握过核桃的手在海水里用力涮了涮，才慢慢又回到穹顶上，铺成一张巨大的美人毯。

　　子桐派的弟子们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脖子都酸了，好生松了番颈椎骨。

　　这对花白胡须的长老被金刚牙齿鱼啃得十分对称，一个没了左小腿和左小臂，一个没了右小腿和右小臂，看上去倒更像一对双生子了。

　　有心善的弟子在人群里偷摸眼泪，更多的弟子则四处张望，寻着那个能把护法大人喊出来的声音——

　　还能是谁，自然是子桐派的当代掌门人！

　　年纪不过百的弟子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掌门，他们从寻到机缘入派，又到修出气感真正踏进仙门，自始至终都归各支长老教导。

　　当然，长老们头上还顶着一位“代掌门”，也不常见到他，但门派有大事的时候还是能得以一见的，比如三年一次的校考，比如支派内讧群殴需要调解，正是那位常年在人间做生意，且只会做生意的庄长老。

　　至于一个生意人为何成了一人之下数人之上的代掌门，更是子桐派的三大未解之谜之一。

　　弟子们如一群狐獴般伸脖等待，上空瘫平的护法大人似乎耐心告罄，一开口，便是一番大不敬的话：“卢泠的教养可比掌门高多了，至少求人帮忙后，懂得当面道个谢什么的。”

　　包括梅乐等长老在内，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卢泠不是别人，正是当代掌门那个已仙去的师父，上一代的掌门大人，弟子们只在仙谱上见过名讳的师祖。

　　护法大人有着一腔大无畏的精神，直接点名两代掌门，还敢比对两代掌门，也不知是谁更没教养。

　　美人鱼护法话毕，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骑着海龟现身了。他一身黑长袍，如果陈无宁在的话，大约能认出这道袍的料子正是他家卖得最便宜的粗麻布，只能卖给一贫如洗的人家，还是最穷的那种。

　　他还将道袍前后的裙边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里头同样破烂的裤子。他两条裤腿挽在膝盖上，要不是那只海龟油黄锃亮，像盘了几千年似的，几乎让人以为这个男人刚犁完水田，准备回家吃糠咽菜。

　　男人的面庞和露出来的小腿泛着长年不见光的煞白，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只是他座下的那只海龟倒身强体健，满不在意地瞥了一圈人等，然后在半空中闭上眼，定住不动了。

　　男人笑眯眯地，同所有人招呼道：“乖徒弟们，你们好啊。”

　　他抬起脖子看看天上，笑得更灿烂了：“珍珠，好久不见，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