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79、鬼域5

　　今晚比前几天来得快很多，郁夜打坐调息，眼睛一闭一睁，夜色已经弥漫开来，四周又裹上了那层熟悉的雾气。

　　魂玉止不住烦躁，白天他们去姑娘家看了，发现没人后，立即又去了一趟学生家。

　　学生彼时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他衣着简朴，面色木纳，至今也没有按照凡人的标准娶妻生子，日复一日地伺候他那生病卧床的老迈双亲。

　　郁夜本想上去同他说会儿话，被魂玉拦住了：“没必要，徒增烦恼罢了。”

　　天幕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黑，鬼域无风，雾气裹着一切沉沉压下，郁夜缓缓睁开了眼。

　　见他打坐完毕，魂玉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管不住嘴，非要讥讽几句：“还调息个什么劲，到了晚上还不是肉身凡胎，白费力气。”

　　郁夜想说我只是很饿，哪像你，一块石头，天生用不着吃饭。

　　夜愈发深了，家家户户的烛火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夜里没了灵流，他二人的目力穿透不了厚重的雾气，只好在村子里闲逛起来。

　　正穿过一个小巷，郁夜感觉有道人影从他们的后方掠了过去，转头看，又没发现什么。

　　这时，不知哪处突然传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他俩对视一眼，都清楚这是开始了，立即朝那个方向跑去。

　　跑到半途，又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如出一辙的惨叫声，随即，此时彼伏的惨叫声在整座村子的上空响起，组成了一曲混乱不堪的恐怖交响乐！

　　他俩拐了个弯，朝惨叫声最近的屋子跑去，没功夫叩门了，郁夜一脚踹开大门，只见他们家的男子都捂着下.体，在地上痛苦嘶吼，来回打滚，上至五六十，下至十三四。

　　血从他们的裆部浸了出来，有的已经无法动弹，蜷缩起身体不断抽搐。

　　家里的女人乱作一团，有的被吓得抱住了头，挤在墙角瑟瑟发抖。有的匍匐在男人身边，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

　　郁夜靠近墙角的女人，拉下她的胳膊问：“可知是谁干的？”

　　女人已经吓懵了，看见郁夜，又是一连串高亢的尖叫，完全说不了话。

　　郁夜此时的心情莫名复杂，亲眼见到这一幕，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干得漂亮！畜生的下场合该如此，实在大快人心！”

　　另一个又说：“手段太过残忍，非常人做得出来！何况总会伤及一二无辜！”

　　魂玉感到一阵晕眩，知道那是郁夜魂魄震荡带来的，没让他在这家多作停留，又拉着他赶往下一家。

　　其他家的情况如出一辙，家中男性被切掉了命.根.子，女人惊天动地嚎叫着，听多了，看多了，这个小村庄在郁夜眼里变了形，让他分明有种身处炼狱之感。

　　魂玉想了想，拉着郁夜赶往学生家，两人难得默契，都认为此事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俩跑得呼呲带喘，眼冒金星，终于赶到了学生家，只听里面依然传来了一模一样的痛苦嘶吼，并不比哪家弱上半分。

　　他家也是其中的一员......

　　两人都愣住了，学生不会连自家人都下手吧？正打算冲进去一探究竟，魂玉突然察觉到什么，一把将郁夜拉到身边，隐匿在堆满稻草杂物的黑暗墙角下。

　　郁夜小心翼翼地露出头顶，透过屋里传来的昏暗灯光，见一名青年男子已经走进了院里，正抬手推门。

　　那青年男子的背影有些眼熟，可郁夜就是一下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除此之外，他俩还能感受到周围涌起了一股不同于风的气流，那是符咒的气息。

　　没有灵流，他们无法探知是哪种类型的符咒。

　　青年男子推开屋门，转进侧屋，只见两个白发老人躺在床上，看模样是一对夫妻，正是那学生的双亲。

　　老男人的身上传来一股刺鼻的腥臭，流出的血已经把灰扑扑的床单染成了黑红色，表情狰狞的死了。

　　他旁边的老妇翻着白眼，气色灰败，看模样，应该是直接被吓死了。

　　青年男子低声道：“出来吧。”

　　窗户上本来只有青年男子的影子，此时凭空多出了另一道影子。

　　郁夜瞪眼看着，只见新出现的影子忽的矮了一截，只剩下一个头顶伫在窗纸上。

　　郁夜压低声音，对魂玉道：“我们改变不了过去的事，那过去的人也应当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如果现在光明正大走进去，会发生什么？”

　　魂玉的视线朝下看去，先看了看自己，又极不自在地看了看郁夜，幽幽答道：“如果你想在鬼域里试验一下当公公的滋味，我也不拦着。至于出去以后是什么情况，我可不知道。”

　　郁夜很想暴打他一顿，又碍于眼下情形不便发作，只得将眼神化为利刃，朝魂玉狠狠剜去。

　　院里杂物挺多，二人鬼鬼祟祟地摸着墙根，往房屋那边移动。刚蹿到挨着院墙的屋檐下，就听见一个脚步声正往门外来。

　　两人不敢冒头了，甚至连呼吸都暂停了，直到脚步声又走向屋里，才克制地呼出老长一口气。

　　所幸这地方离青年男子所在的屋子只隔了一个走廊和一道墙，伸长耳朵听的话，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大致对话。

　　屋里没有臆想中的哭声，倒是那名青年男子先开了口：“别跪着了，起来罢。”

　　郁夜听这个声音也有些耳熟，他确定自己绝对认识此人，忍不住拍了拍无用的脑袋，试图拎出一个对上号。

　　惨叫声时不时在村子上空盘旋，到这个时候才逐渐消停下来。

　　远处，有火光涌起，大火以摧拉枯朽之势席卷而来，照亮了整个黑夜。

　　魂玉立即龟缩到地面，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个大簸箕，将他俩严实挡住。

　　只听屋里的青年男子道：“村子被屠的下场无可避免，你活下来了，打算怎么办？”

　　郁夜终于听见另一人说话了，正是学生的声音：“不知。”

　　他完全没了少年时期的烂漫声线，声音像一截烂木头上锯，更多的是麻木与腐朽。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对郁夜和魂玉两个旁观者来讲，不过是昨日今日和明日。

　　可对学生来讲，却是沉重得无法回首的十几载岁月。

　　他的那句“我在这个春天写下沾满花香的书信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曾勾起郁夜满腔的深情与柔软，却在此时生出一把浓得化不开的悲意。

　　郁夜心疼他，心疼那个小姑娘，还有那个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

　　甚至同他一样，仇恨起整个村子来，恨不得亲手送这些人下地狱。

　　青年男子又问：“将来可打算复仇？”

　　学生：“不会。”

　　青年男子：“为何。”

　　学生：“他们罪有应得。”

　　青年男子：“你可有罪？”

　　学生毫不迟疑：“我有罪。”

　　青年男子：“你与这些人同罪？”

　　学生顿了片刻，答道：“不，我的罪，我会自己赎。”

　　青年男子：“今天我误打误撞救了你，也许白救一场，明天你大概也会去寻死。”

　　学生：“或许吧。”

　　青年男子叹了口气：“于世道上，你已经不算个人了，又拿什么去赎罪呢？”

　　窗户上的影子蓦地又变成一个，只听青年男子说道：“走吧，你身上有一张隐身咒，可以平安走出这个村子。至于将来如何，自己掂量吧。”

　　学生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看着青年男子踱出房门的背影，低低问道：“你...是什么人？”

　　青年男子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说好的不复仇，又何必问”，然后踱步出了院子。

　　郁夜在青年男子走出屋门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是那个一贯不怀好意低笑的，披着无数张画皮神游九洲的，容貌还带点青涩意味的——长乐未央。

　　郁夜惊骇到失语，直到未央远去，还没缓过神。

　　学生有隐身咒在身，魂玉无法判断他是否已经离开，又蹲了好一会儿，才拉起郁夜走出院子。

　　外面火势不减，已经将村子烧成了一片火海，正朝这边汹涌而来。

　　今天的天气本就冷，这火海却能暖化人的骨头。

　　他二人朝花廊那边走去，一路上躲过无数从天而降的火星子，好几颗差点落到郁夜的头上。

　　魂玉看他不在状态，随意找话题闲聊道：“这人不就是那个...同你们一起破白骨案的人么，好像叫什么未央。”

　　郁夜怔怔答道：“嗯，是他。”

　　魂玉：“你在想什么，他又不是凶手。”

　　郁夜默了片刻，缓声道：“我知道他并非凶手。不过这个未央太神秘了，当时认识的时候就觉得此人不简单，看来名字也是假的。他说过他是散修，我接触不多，小宁倒同他颇为熟悉。”

　　“如果这个鬼域真的镇在浑夕山，那鬼域主人必然与浑夕派有很深的牵扯，怎么突然又冒出这号人物来。”

　　魂玉皱眉道：“不清楚，或许只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都不好说。”

　　“再者，虽然你们修真界有那什么不掺和凡尘事的狗屁规定，但他作为修士，见到此番情形却不加以阻止，要么是打不过，要么不想多管闲事，要么出于某种原因，不想阻止。”

　　郁夜：“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推，未央救下的学生当晚应该出了村子，不然就被活活烧死了，也就没了现在的鬼域。”

　　“他已经是一名成年男子，或许因见识到世上竟然有另一种人，有另一种活法。所以，他逃出生天后，入道成了修士，只是不知后来经历了什么，他竟然建造了一个鬼域！我的天......”

　　魂玉接话道：“不仅如此，他肯定知道屠村的是谁。”

　　郁夜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你觉得是谁？”

　　魂玉白他一眼：“谁与这个村子有化不开的血海深仇？并且能如此迅速，只手屠村的，不可能是凡人。”

　　郁夜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屠村的也是个修士......姑娘生下了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

　　魂玉“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不难猜测，姑娘家人去屋空，不知她是被接走了，还是已经死了，她的孩子机缘巧合入了道。”

　　“以学生今晚的年纪判断，此孩子天资甚好，怕是好到各大仙门都抢着要的那种，入了仙门，没几年就修成了，可能修成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报仇雪恨。”

　　郁夜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对这位道友竟没生出一星半点的讨厌，反而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不觉接话道：“虽说修士杀伐太过，容易坠入魔道，于此事上，他并不算滥杀。”

　　魂玉深深看了郁夜一眼，眼皮禁不住跳了几下：“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别人做的事关你屁事，需得要你评上几句，口业也是业，你怀抱这种心态，小心将来过不了天劫！”

　　郁夜懒得理魂玉的说教，村子烧了，他心里竟然也畅快了，心想他离元神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至少天劫现在劈不糊自己。

　　更何况此时身处鬼域，甚至巴不得来几道天劫，把这鬼地方劈个大窟窿。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沿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细想下去，鬼域如果真的镇在浑夕山，那学生入的，极有可能就是浑夕派，不过从未听郁慎透露过这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魂玉脚步一顿，兴奋道：“我们此时，同学生当时的处境是不是一模一样？”

　　郁夜心想哪里一样了，魂玉两眼放光道：“一样的流血夜晚，一样的漫天大火，一样要走出这个村子。他有隐身咒，我俩同样无人问津，能不能从中找到出去的办法？”

　　郁夜并不认同这个思路，人间的小村庄当然可以自由来去，鬼气织就的鬼域可没那么好走。

　　这样想着，他俩已经穿过了花廊，走到了水泊岸边。

　　只见水泊的水位线往下降了好大一截，岸边一圈全是淤泥。

　　热浪滚滚，蒸腾的水汽竟然清晰得肉眼可见，郁夜正在苦苦思索出去的办法，就听见一声炸穿耳膜的惊天巨雷响起，整个鬼域的天突然从中间裂开了！

　　那层黑色天幕的中间被天闪划下一道大裂口，裂口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个方向蔓延而去，撕裂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就像人闭眼时感受到的虚空般，混沌一片。

　　天幕迅速压向已经陷入火海的村庄，溅出无数条身形巨大的火龙，火龙被下落的天幕吞噬掉一部分，变成一条条扭曲的长虫！

　　郁夜和魂玉感受到脚下巨震，水泊里残存的那点水晃荡起来，又被灼热的温度烤成了水汽，没一会儿，水泊彻底变成了一个大泥潭！

　　他俩此时都是凡人，只好就近找到一颗大树，化身为猴爬了上去。

　　郁夜看向远处，无数身披烈火的村民在火海里痛苦嚎叫，又一个个地倒下。

　　火势太猛了，连树杆都发起烫来，树叶更是在大火的灼烤下卷曲枯萎。

　　如此紧急的时刻，魂玉还念念不忘他的本体，朝郁夜喊道：“把玉骨扇还我！”

　　郁夜：“你就做梦吧！”

　　魂玉并不想现在同郁夜打一架，只得退了一步，喊道：“那你揣好玉骨扇，他是石头，烧不化的！就算我修出的肉身死在这里，元神还能活下来！”

　　郁夜心里苦啊，你活得下来，我还没修成元神，岂不真的要绝命于此？

　　他忍不住朝魂玉喊回去：“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这回能不能绝处逢生！”

　　魂玉急得嗓子都破音了：“我猜不出这鬼域主人想干什么，看这架势，大概他连自己的家都不打算要了！”

　　火势已经越过花廊，直直朝他们所在的水泊岸边蔓延开来。

　　郁夜闭了眼，都死过一回了，这回的死好像也没那么难了。他在心里同陈无宁轻轻地告别：小宁，我逃不过了，你要好好的。”

　　他一脸赴死的庄重，竟把这话不知不觉中念了出来，魂玉听见陈无宁三个字，也忍不住道：“小恩公，你抽个时间来趟鬼域，把我捡回去呗，大不了我再修个千八百年，重修出一具肉身绝没问题！”

　　郁夜已经感受到皮肤的剧烈灼痛，心想完了，我这张脸要毁了，唯一的好处也没了，死就死吧。

　　他在这样的幻想中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从低处悠悠传来，是他听过的人间最动听的声音，唤他道：“郁夜。”

　　郁夜瞬间瞪圆了眼，惊疑不定道：“小宁，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