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玫瑰》月栖北城

13、第 13 章

　　因为没有盘山路，车上不来，但又怕耽误时间，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他几乎是跑上来的。过来后，不等呼吸平复，就直接看向了躺在地上被僧袍盖住，只露一张脸在外面的程晓。

　　付长林是上级派来协助此次收网任务，顺便接应程野归队的战友，也是程野从警校开始一直处到现在的朋友。

　　虽然在他过来之前程野就已经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怕身体失温，还特意问方丈要了件厚僧袍把人包住，但由于失血过多，再加上程晓体质本身存在问题，所以，此时躺在地上，瞧不出半生命体征，面色苍白到更是看起来与死人无异。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亲眼看到时，那颗从接到电话开始就一直提溜着的心，还是不受控的咯噔了一下。

　　“你开的枪？”付长林指着地上的人，转头问蹲坐在一旁的程野。

　　程野没回他的问题，都是勘察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现场有没有被动过一眼就看的出来，而且弹壳就在垂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是不是从他枪里打出来的，捡起来一看就清楚了，警用子弹，又做不了假。

　　付长林也没真想听他回答，对于这个结果，早就程野打电话给他，说人找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很清楚，依照程野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

　　要说干他们这行的，每天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自身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了，但唯一在乎的就是家人，那是所有刑警都不允许被触碰的底线。

　　他亲眼见过的，在小外甥失踪后，程野被愧疚折磨到寝食难安，落拓到完全变了个人，但又不得不怀揣希望硬撑着一口气到现在的样子。生不如死，当年程野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太了解了，程野窝在心里的仇恨，所以，才会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让他别冲动。

　　可程野是怎么回的？

　　“晚了。”程野说。

　　当时隔着电话，程野那闷到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如一记闷雷，“嗡”的一声从他头顶上方炸开来，一直到来的路上，他都没从这两个字带来的刺痛中抽离出来。

　　人命关天，更别说这条命背后还扯着他好兄弟是否假公济私，滥用职权私自处决犯人的嫌疑，所以，他一刻没敢耽误，挂了电话，让技术部门打开程野手机定位，叫上一旁待命的医护人员，直接上来了。

　　他不能让一个人贩子的命，毁了程野后半辈子，乃至整个警察生涯因此而蒙上污点。

　　“子弹穿胸，应...应该没伤到要害。”付长林问完好一会儿程野才开口，哑着声音，透着浓重的倦意。

　　“应，应该？”原本积在心里的担心，因为程野一句应该，直接摆在了明面上，但碍于后面马上跟过来的医疗队，又不得不压住嗓子跟他喊，“这他妈是应该的事？！手里的准头呢？开枪的时候心里没数？她要是，要是，卧槽！”

　　付长林抬手指着地上的程晓你了半天，不吉利的话终是没能说出来，最后只气闷的骂了句，“快他妈盼着应该吧。”

　　程野知道付长林担心什么，但多余的话一句没说，他没解释为什么明知道按纪律他该回避，却还是私自上来找人，也没说开枪其实是紧急情况下的无奈之举。他什么都不说，视线一直放在程晓身上，沉默着，一直到后面医疗队过来把人抬到担架上带走，他都表现的非常平静。

　　付长林也没追着问，他知道眼下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程野需要冷静。

　　付长林不愿意单凭直觉去揣测与自己出生入死，有着过命交情的战友，尽管程野所表现出的平静，在他看来有多不正常，尤其是看向程晓时眼中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绪，不管这些情绪代表的是什么，但包含在其中直白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担心，即便程野自己没意识到，但都不该是警察对嫌疑人该有的。

　　付长林没管他，只在准备下山的时候告诉他哪也别去，就在这里等他消息，程野没回，但付长林知道他不会走。因为他是个好警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付长林对自己说。

　　本来这话也是要说给程野的听的，算是对他刚才那句应该的肯定，但话出口却成了别的，因为他觉得，比起空洞的肯定，下面这句才是程野更想听到的。

　　于是，付长林抬手抹了把脸，转身，看着程野：“放心，我会亲自在医院盯着，人...死不了。”

　　付长林自己也说不清，凭什么他就认为这句话是程野想要听的，或者就像他所担心的那样，程野自己也意识到这条命事关他整个警察生涯的声誉，可接下来，程野的表现又让他不那么想了。

　　程野抬头，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片刻茫然后，一直沉寂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鲜活的情绪，他看着付长林，用两人之前从没有过的对话方式，真诚的道了声谢。

　　短暂对视后，付长林率先移开了视线，他没应这声饱含深意的谢谢，但在转身离开时，背对程野，沉默着点了点头。

　　为期一年的卧底任务圆满结束，北城警方沿黄毛这条线，在当地有关部门的配合下成功将这个隐藏于大山之中，残害无数人的制、贩毒窝点捣毁。

　　归队前一天程野又回了趟工地，去拿东西，顺便跟小结巴道个别。

　　本来他没想带小外甥去的，环境太杂，他不想让孩子露脸，但是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带着。先不说环境怎么样，至少他能看见人，只要在他眼皮底下，孩子就是安全的，而他自己才踏实，别说还舍不下。

　　毕竟这样的经历换做任何人身上，无疑都是残忍的，尤其安全感这个东西，一旦失去，就很难再建立起来。程野还好，毕竟是大人，再加上工作性质关系，在情绪调节以及抗压能力上本来就比普通人强，但对一个未经世事，刚满五岁的娃娃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自从被接回来，孩子整个人都变了，对谁都警惕，人跟他说话也不理，耷拉着小脑袋畏缩的身子往程野身后躲。每天就是跟着程野，用满是皴嘎巴的小手攥着他衣角，走哪都得跟着，程野想上厕所了，或者他自己想去了都不松手，谁哄都没用。整个状态和之前的活泼自信比，简直换了个人。

　　“孩子小，没准儿过几年就忘了。”开车送程野去工地的路上，付长林安慰他。

　　因为对方是程野，所以，付长林这话说的底气明显不足，太空洞了，对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来说，任何无论听起来多真诚的安慰都没用。他们见过太多了，破案后，受害人因承受不巨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不得不选择结束生命寻求解脱的案例。当然，付长林肯定不会担心程野会做出这种极端行为，但孩子不一样，这件事对他心理造成什么样的创伤，以及未来会不会产生影响，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付长林再没说别的，程野听完也没吭声，侧头看着窗外，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因为收网行动，除了黄毛涉案被抓，小结巴留下看工地外，其他人都被临时转移到别处了。虽说没什么人，但程野还是不敢冒险，到了地方就没让小外甥下车。开始小外甥不同意，手紧紧攥着程野衣服说什么都不撒手，但最后还是没能拧过程野。临下车的时候，程野告诉他让他和付叔叔一起在车上等，说自己很快就回来。小外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耷拉着小脑袋不吭声，但最终还是松了手。

　　小结巴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事，但不知道程野跟这件事之间的关系，这几天没见着人，还以为他被黄毛那伙人报复遇到危险了，一直特担心来着。所以，今天程野过来，小结巴激动的都快哭了，站在门口，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开心，吭哧半天都没整出句完整的话来。

　　程野过去拍他肩，说没事儿，不过就是要走了。他们这里留不住人，所以，对程野突然说要走，小结巴一点没觉得意外，只是还沉浸在见到人激动的情绪里说不出话，只好紧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小结巴不觉得意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他心里，一直认为程野跟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包括他自己，虽然他也没见过什么人，但程野绝对不是那种一眼就看到头，给人一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的那种人，他比这里任何人的路都要宽，都要有盼头。

　　程野东西不多，来时就随身一个包，里面装的大都是换洗衣服，但由于平时干活穿不着，有些甚至都没拿出来过。衣服程野没打算再带回去，只把贴身穿和身份证明那些拿了出来，剩下的连着包一起推在了小结巴床上。

　　“给你的，没事儿别总一件衣裳挂身上，干活就算了，怕脏，但你出门不能还这样，大小伙子了得注意点形象，是吧，备不住哪家姑娘给咱瞧上了。”程野收好东西，过去给他整了整领子，把黏在上面的灰拍掉，然后，垂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不多，算是野哥一份心意。”

　　小结巴知道里面装的是钱，而且根据厚度，与程野口中的不多存在很大的误差。钱小结巴指定不能收，一是因为太多，再就是没要的理由。程野一直就挺照顾他，可他自己除了帮着打个饭，再没做过别的，而且，程野都要走了，之后俩人还能不能见着面还两说，小结巴觉得这钱如果收了，那才是亏心。

　　小结巴不要，但因为着急说不出话，只能摆着手往外推，程野被他推的直皱眉，最后耐着性子啧了声，“都说了是心意。”小结巴见他生气了，赶紧收了手垂在身侧。

　　“你听我说，这钱野哥不白给，你愿意怎么花，不管是给你爸看病，还是今后留着处女朋友，野哥都支持，但是，你得跟我保证，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得用在干净的地方，你和钱，不管今后遇到什么，都必须干干净净的，踏踏实实的，把日子往长远了过。”

　　小结巴不傻，村里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程野虽然没往明了说，但话里的意思他懂。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这钱他再没拒绝的道理，就像程野说的，钱多少没关系，主要是他的心意。

　　程野没跟他谈未来，因为对于困在这里的人来说未来实在太虚幻了，没有未来，那就只能选择踏实过好当下。然而，踏实，对于每天睁眼闭眼都在重复昨天的日子来说，太不容易了，尤其对像小结巴这样的年轻人。没有盼头的日子，最能消磨心性，所以程野才说干净、踏实。

　　程野的心意并不轻，但他必须接住了，然后，踏踏实实的往长远了走。

　　等情绪消化差不多，程野拿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小结巴才颤着嗓子叫了声野哥，程野回头，对上那张淳朴，正对着他笑的眼睛，“放...放心。”小结巴说。

　　程野半挑了下眉，没说话，但在背过身离开时，朝他挥了挥手。

　　“姐姐...在哪里？”回去的路上，挨着他胳膊一直安静的小外甥，突然抻了抻他衣角，很小声的问了句。

　　“姐姐？不是，还没忘呢这是。”不等程野说话，前面开车的付长林就先开了口，他抬眼看了眼后视镜，又扫向旁边的程野，笑着说，“记性真大呢，那天我去接他，看到我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不喊叔叔，先管我要姐姐。”付长林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等回去的，回去好多姐姐。”

　　孩子是付长林接回来的，就在收网任务结束后的第三天，本来应该程野去的，但因为山上开枪的事需要他配合调查，所以没去成。不过，付长林去也一样，因为和程野的关系，小外甥在丢之前经常被付长林带着玩，付叔叔比舅舅会带孩子，小家伙一直挺喜欢他。

　　这事儿说来也巧，他们费尽心力找了一年多都没找到的人，最后竟然在程野眼皮子底下找到了。

　　W寨，距离程野所在工地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公里，任谁听了都觉得未免太巧了些。所以，付长林接到上头通知说让他去接人的电话时，第一反应就是质疑，觉得不可能。不过，质疑归质疑，去肯定还是要去，消息有可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对于丢失的孩子们来说，任何线索都是他们回家的希望。

　　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付长林走了近三个小时的山路，绕过两座山头，终于在座落于半山腰，寥寥几户人家的寨子里找到了人。

　　在见到孩子的那一刻，付长林都还在恍惚，觉得自己是做梦撒了癔症，眼前那个正坐着小板凳，手里拿着干到看不出是馒头还是饼的小朋友，其实是梦里边的。

　　付长林心疼的同时又抑制不住激动，眼眶泛着红，半天都没能说出话，相比之下小家伙反倒比他冷静，像是知道他会来，一直等着似的。

　　“姐姐在哪里？”就在付长林终于调整好情绪，准备过去抱抱他时，小家伙突然来了句。

　　当时付长林还以为是寨子里谁家一起玩的小孩，就没多想，随口应了句，但他没有想到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心心念念的找姐姐。

　　“之前那不是姐姐吗，扎老高小辫那个，还有短头发齐刘海的，那老些姐姐也没见你跟人玩儿呀。”付长林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逗他。小家伙没给回应，只瞪着眼睛仰头专注的看着程野。

　　对于小家伙目前这种半自闭状态，付长林不能说习惯，但也逐渐接受了，程野说的对，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亲人陪着，是他自己数着分秒，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同样的，现在我们也得给他时间，让他再一点一点，慢慢走出来。

　　其实，在面对问题时，程野一直表现的都比他冷静，能克制住情绪，想的也长远。所以，这次付长林就没像之前那样急于让孩子开口，不停拿话逗他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表情也毫不在意，专心开车。

　　程野调整了下姿势，把小家伙圈着的胳膊抽出来，将他揽在怀里，另只手在他后脑勺上胡撸了把，然后罩在了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上，说：“眼圈都熬黑了，快闭眼睡会觉。”

　　不晌不乏的睡哪门子觉？这明显就是不想回答。

　　程野也知道他不可能睡得着，心思敏感的孩子心里揣着事儿，指定可劲琢磨，但他仍没把手拿开，也没要回他问题的意思。小家伙也一样，程野手盖住他眼睛好一会儿了，都执拗的不肯闭眼，忽闪的睫毛，有意无意的蹭着程野手心。

　　程野像是感觉不到，继续捂着，脑中想着俩人见面那天，小家伙问完他同样的问题后说的话。

　　“姐姐走的时候说你肯定会来接我的，就算你来不了也会有像你一样穿警察衣服的叔叔，阿姨来，她让我哪也别去，除了爷爷奶奶，别人给什么，说什么都不跟着走。”

　　所以，付长林不知道小家伙问他要的姐姐是谁，但他知道，就因为知道，所以才回答不了。

　　一个月后，北城。

　　时隔一年，发生在本市街心公园，王一诺小朋友失踪案，终于在汶城公安分局不懈努力下成功侦破。

　　随案件不断深入以及知情人士提供重要线索，经查证，此次涉案人员系为实施此类犯罪活动而专门组成的团伙。该团伙常年流窜于我国多省市作案，涉案次数高达四十余起，对被拐妇女儿童人均造成不同程度的人身损伤，严重者死亡，施暴过程及手段恶劣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根据举报人提供的地址，北城公安分局立即向该地派出所发出协查通报，终于，这伙藏匿在山区以拐卖妇女儿童、售卖人体器官从中牟取非法利益的犯罪团伙一举捣毁，涉案人员全部抓获归案。此次行动中，解救被囚禁妇女、儿童数十人，并在窝点处发现多处人类血迹及骨灰。

　　此案件一经报道，引起社会各地巨大轰动。

　　半年后，北城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对已王梅为首的犯罪团伙进行审理，根据犯罪事实、罪情节严重程度，分别处以死刑，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判决。

　　因其中一位嫌疑人因伤病未愈，法庭念其认罪态度良好，案件侦破期间主动提供重要线索帮助警察破案的立功表现，故暂予监外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