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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死如鸿毛 ...

  •   从魏地御剑去洛阳大约需一日半,夜里,温朔宿在一家偏僻的小旅店,坐在客堂里就着酱青瓜吃了半碗粳米粥。“嗙”一声,旅店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夜风呼啸着钻进来,将墙壁上挂着的菜名牌吹得“啪啪啪”乱响。

      温朔蹙眉,盯着灰尘像跳蚤般在雪白的粥汤里游来游去,放下了筷子,抬起黑眸打量来人——那个踹门的人刚刚放下横折在胸前的大腿,领着后面三个青年跨过门槛,边扫视堂内的人,边走了进来。

      绛紫的衣袍、胸口用金线绣姚黄牡丹——
      温氏龙门军?
      温朔仔细打量了这些人的面容,都是生面孔,并不认得。

      四个龙门军一进来,为首的连菜牌也不看就冲着店家喊:“有蒸熟的包子没有?用荷叶包八个,快!快!快!”

      小二对着姚黄牡丹的族徽咽了咽口水,洛阳城一带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叫“护身符”——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绣牡丹的,他甩着巾子迎上去,“有肉馅的和豆沙馅的,客官要哪样?早知有贵客光临,灶前就留厨娘候着。夜深风凉,冷疙瘩吃不得啊。贵客多担待,我立刻去添一把柴,把包子在灶上热一热,给客人端上来。”

      龙门军摆手,“要八个肉的,冷的也成,爷拿了就走,动作麻利点,别耽误爷的事。”

      小二点头哈腰,一溜烟地钻进后厨。

      这四人里最年轻的一个龙门军背靠在墙上,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折叠搁在站着的腿膝盖上,用拳头捶横过来的大腿肉,“老大,歇会腿儿成吗?实在走不动了。报丧这种事晚个半晌三刻的,死了的人难道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

      龙门军老大正在折叠马鞭,不紧不慢折好,扬起来,“啪”一声就往说话的人脸上招呼,“你当死的是你家老子娘?要真是,屁大点事,老子还日赶夜赶,报个鬼丧?呸!我怎么也被你绕进去了。咱们不是报丧,是报信!”

      年轻的龙门军用手指摸着脸上凸起的红疙瘩,虽然疼,却不敢反抗,他显然是个榆木脑袋,才挨了打,还在那不顾老大的脸色自顾自言:“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就死了?我还以为坐上他这样的高位,要死是很难的。他可以伤,可以残,但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至少——要死得轰轰烈烈,哪有这样死得悄无声息的大人物!万事万物要是这么个理,终是逃不脱一个死字,爬那么高,那么累,又有什么意思?我还奋斗个屁!没意思!真真没意思!”

      另外三个人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为首的龙门军虚晃几下马鞭,吓得那孩子浑身打哆嗦,“你瞧瞧,才出来混两三年,就想着出人头地,把我们的脸踩在地上。”他轻拍脸颊,仿佛逼着少年人踩,又瞬时扬了一下马鞭,吓得少年脖子一缩,“少年人好啊,有冒傻气的热血,还有远大前程。小子,别过龙门军这座独木桥了,多屈才,眼下道盟七星官的位子都空出来了,你擦亮眼睛,好好挑一挑,要做哪个?”

      温朔的心搏骤停了一下,站起身来。客堂里的人本就不多,他这一站,龙门军就注意到了他。温朔走到龙门军前,道:“我问你,摇光星君出了何事?”

      为首的龙门军挑起半边眉毛,挑衅地盯着温朔,“又来一个不知死活、见着坑就要往下跳的小子。这样和洛阳温氏说话,你找死吗?”

      那少年人却是嘴快:“他死了啊,我们正要去给家主报信。”为首的龙门军的马鞭又扬起来,少年人的脸上又实打实挨了一鞭子。

      与此同时,一只发光的纸鸢破窗直入——是鬼宿的传讯工具!
      黄符纸已经被露水打湿了,鸟头耷拉在一边,半只翅膀折断,看起来,它飞了很久,飞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温朔。进了屋子,它在温朔头顶盘旋,在空中洒下金粉,金粉聚龙城十一个字:朔朔,照顾好桃子,为师走了。

      温朔冲出旅店,一束黑光般射向朔夜。

      龙门军相视一眼,骂了一句:“神经病。”他不爽地踹一张瘸了脚的木桌,桌上装茶杯的陶泥盆落下来,砸了个粉身碎骨。

      桃萌捡起一块碎了的砖,举到眼前,看样子是不能用了,随手丢弃到潭水里,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他眼见着碎砖沉下去,和潭底的吕祖的血尸去做了伴。

      桃萌怀抱一堆石砖蹲着,用下巴叩住砖块,一块块垒砖。无聊的时候,他就仰望无极狱顶的一方天地。人们说山中不知日月长,他要改一改,叫狱中不知日月长。这个地方,几乎感知不到时光的流逝,天阴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昼与夜。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是何时何辰。假使有人来看他,那便是最好的情况,他可以从那人离开后的时辰开始算起,以自己的感觉推演大概过了多少时辰。所以他知道,距离师尊离开,大约过了十一二个时辰。他记挂师父的身体,想着上次师父走得太匆忙,忘了给他喂点血,下次可不能忘了。

      桃萌正昏昏欲睡地想着这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无极狱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落下他的师兄。
      桃萌噌的一声站起来,怀里的石砖“哐啷哐啷”掉在地上,有几块砸在脚上又酸又疼,他怕在师兄面前露丑,就暗中拱起脚底板,用脚指头摩擦地面,缓和疼痛,他喊了声:“师兄——”桃萌想朝温朔伸手,又想到无数个夜里本不该被人听到的话,耳朵和脸颊烫了烫,手就只抬了那么一下,僵在原地,用力撑了下手掌,然后,无声无息地攥紧。

      温朔的黑眸盯了桃萌好一会儿,他的右手掌攀上自己的左臂,“刺拉拉”把自己黑袍的袖子撕了下来,他走过来,左手抓住桃萌原本要抬起的那只手,十指交握横在二人身间,用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缠死!打死结!

      桃萌问:“师兄,你要做什么?”
      温朔沉了口气,抬起黑眸,与他四目相对,嗓音很沉很潮,道:“桃子,我带你出去——”他未说完,身体已腾空,由交缠的两只手,由他引着,往挂满群星与一轮皓月的苍穹飞。

      桃萌道:“师兄,师父罚我在这里待五十年。我出去,师父会不高兴的。”

      温朔仰头始终看苍穹,他头顶一轮月投下洁白的光,打在他纤细、凌厉、肌理若隐若现的脖子上,如雪又如玉,然后,一颗像是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勾起的下巴低落了下来,在夜风里碾成更细更密的雾,罩在桃萌脸上——凉丝丝、黏腻腻。

      “今夜不一样。”温朔哽咽着稳下嗓音,语气尽量柔尽量缓尽量软,“我带你去送师父最后一程。”

      桃萌极快地笑了一下,掩饰心中的慌乱,“师兄,你开什么玩笑!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像你!连渊师弟都不会开这种玩笑。”

      温朔哑然道:“桃子,我们没有师父了。”

      桃萌手臂往后一拉,将温朔拖了回来,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着师兄去……去送什么师父。袖子虽然绑得紧,但并非分不开,只要他们是两个人、两只手,他想挣脱,就能挣脱。师兄为什么要绑着他?怕他知道事情真相,去闹,去砸,去杀人吗?

      温朔没让桃萌挣脱出手,他低垂着头,极黑的瞳孔蒙上一层淡淡的雾,他对着桃萌的脸颊上是一片水洼洼的光泽,眼角也是湿的,这让桃萌意识到,刚才如春雨濛濛在面的可能不是夜里的寒露,而是师兄的眼泪。究竟是泪,还是露水呐?这个答案——直到桃萌死,都没有弄明白。

      跨进魁星阁前,温朔说:“桃子,记住一句话,我们是来送师父的,旁的——都不必理。”

      桃萌抬头,看着写有“魁星阁”三字的匾额。
      魁星阁啊——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他上辈子在这里丢了条小命。
      这辈子——
      要送走师父。

      那个晚上桃萌的记忆很模糊,究竟为何如此模糊,大概是因为桃萌整个人都是木的,人是木的,反应是木的,各种情感也是木的。他桩桩件件都经历了,却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对于一切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桃萌见到神机老人的尸身被摆在偌大的魁星阁中,与其说是停灵,倒不如说是陈尸。不——那东西连尸体也算不上,是骨头与肉分离,一个人两百零六块骨头堆起来的坟堆。

      桃萌不明白,师父是如何从好好一个人化成这样一堆骨的?
      是洛阳温氏吗?
      这个手笔是对他虐杀温珏的报复吗?
      那温氏该死!
      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被绑缚的双手就被无形之力拽住,挣出一分清明。

      道盟的长老说:“是魔教做的。”

      哦——
      是拜漱月犬所赐?
      那现在就该压九命猫上来,以他的血祭师父啊!

      道盟的长老说:“三月初三是吕祖华诞,到那时,道盟才能杀九命猫为祭。”
      哦——
      既然都盘算好了,我们这帮废柴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那个力量又拽了他一下,才没让他把话说出来。
      可这样——
      他们是不是太窝囊了!

      道盟的长老问:“你们知道东西在哪里吗?”

      温朔抬起黑眸,冰冷地凝视那个说话的人。

      桃萌身体晃了晃,歪过头,茫然盯着长老们,“你们说什么?”

      这个时候,桃萌被温朔拉着走到一根梁柱旁,温朔手掌劈柱,柱子拦腰而断,“轰隆隆”倾斜而倒。温朔化出剑意,削去柱子的中心,梁柱就成一座临时的棺椁,把神机老人的尸骨收进去。他扯下身上的衣袍,罩在尸骨上。

      人生前有千姿百态人生,死后,就只有那么小小一堆。温朔左右看了一下,走到角落,单臂举起一只花瓶,“乒铃乓啷”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桃萌讷讷盯着温朔的一举一动。

      温朔道:“我只是从书里看过,丧礼里要这么做,代表师父后继有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桃子,我们去和师父磕个头。然后,我们就带着师父回鸡鸣山。”

      温朔与桃萌两人挽着手,跪在神机老人简陋的棺木前,磕了三个头。头才磕完,盖在尸骨上的衣袍就鼓起一个包,一只符纸叠成的蚂蚱就弹跳起来。

      那蚂蚱如在山野中自由自在,跳上桃萌的肩膀,跳上长老们的花白胡子,落在披下来的帐子上,然后,他尾巴的部分燃起火光,自己焚烧起来,神机老人的声音传来:“受任于天道覆灭之际,奉命于道盟存亡之秋。我有一条债,授予可怜人。得者,继我身前名,竟我未竟事。我问,我愿山野有萤火——下一句,是何?”

      神机老人的最后一点神识在嘶吼:“是何——若这火燃尽,就是天要亡我欲界。”

      “这是传位的遗言吗?”
      “可恶——这是要传给亲信啊!”
      “咱们道盟偏偏有这样的规矩,七星官身死,临危受命。”

      温朔轻轻拽了拽桃萌,道:“村庄亮万灯。”

      “哈哈哈哈——”
      整个魁星阁响起震耳欲聋的老人笑声。

      一只符纸叠成的蚱蜢、一句孩童的懵懂之语就决定了道盟的未来。

      “嘭”一声,蚱蜢的火蹿起来,火势猛烈,却没有点燃下面的帐子,那火越躺越艳,从红转为金色,成丝丝缕缕的金丝,如交缠的藤萝朝着温朔的手腕缠绕上去。

      是缚神仙索——
      桃萌打了一个寒颤,轻声喊了一声:“师兄——”

      从这一刻起,他的师兄就是新一任的摇光星君。

      温朔神色如常地站起来,对桃萌说:“桃子,我们带师父回鸡鸣山。”众人涌上来,欲挡住他们,温朔用冰冷的黑眸盯着他们,“你们要拦我?”

      长老们摇头叹气,说不清是被压一头的不服气,还是棋差一步的不甘心,又或者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痛快。

      鸡鸣山中,月下,温朔和桃萌挖坟。
      这样的场景,很多年前也有一次。

      桃萌一边挖一边哭,“我要把漱月犬千刀万剐。”

      温朔道:“不是魔教干的。”

      桃萌用蒙眬的眼睛去看温朔,“师兄,你说什么?”

      温朔本跪着挖坑,此刻,双手撑在膝盖两边,转动膝盖,正视桃萌,“桃子,如果是魔教杀了师父,尸体不会是这样。他们把师父的尸体割断、捣烂,是因为要找缚神仙索。他们只是没有料到,师父早就料到自己的死,留下那道遗言符。”

      桃萌瞪大眼睛,眼泪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是道盟?是那些牛鼻子老道!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怎么可以——他们这些畜生!我要杀了他们。”

      桃萌狼狈地爬起来,“他们以为缚神仙索是什么好东西吗?师父为了它,修为几乎都被吸干!我们才镇住吕祖血尸,他们就迫不及待动手了!我就像是个笑话!这样的世道就应该让它去见鬼!”他突然怔住,看向温朔,“你去魁星阁前就知道是他们干的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去杀了他们对不对?”桃萌如一头失控的野兽,挣扎,“我要吃了这群黑心黑肝黑肚肠的家伙。”

      温朔扑上去,抱住桃萌,将桃萌的身体往后压,“我不想你有遗憾,所以带你去。”

      “师兄,你好狠的心啊!他们杀了师父!他们杀了师父!”桃萌嘶声力竭。

      温朔再次压住桃萌,死死抱住,“谁杀了师父?谁又没有?你分得清楚吗?所有人都是凶手。你要杀了——所有人吗?”

      一人杀生,治一人。
      众生杀生,便是法不责众。
      治得罪,治不了贪欲。

      桃萌的双臂从温朔腋下穿过,看着自己的双掌撑开,颤抖,“师兄,你替众生绑上了缚神仙索,他们只会误你贪恋权柄。”

      温朔道:“我不知道师父是从何而知那句话的。那本是我儿时的心愿——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奢望。不过我想,师父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吕祖从我身上吸不了多少修为。师父能做的,我也会去做。”

      桃萌掰着手指,一个手指念一个名字,“师兄、小师妹、渊师弟……”他看着这三根手指,就好像看着在这世间他唯一留恋的东西,“若这世上我们爱的人终是一个一个离开,只剩下——那些恶人,我们又他妈的护个屁的苍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我有点怵,后面发生啥都可能,别打我,我要放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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