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笔墨纸笺

16、第十六章

　　两天后，凌晨两点。
　　“大……大哥，求求你……”
　　“啪”
　　子弹贯穿咽喉，那人剧烈痉挛了一下，瞪着眼睛倒在了地上，与旁边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了一起。

　　方俞拆掉空弹匣，把枪放回到桌子边上，“边老板。”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边啸叼着大烟，拿起桌上的枪把玩了半天才收起来，“那天我没跟出去，是我料到了罗伊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第一次我让他跟你送货时，这么巧就碰上了条子；那张电话卡他自己藏了，除了借此跟外界联系，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他说他怀疑我是内鬼。”方俞说道。
　　“他肯定得这么说，否则当下我必定会杀了他。”边啸拨弄着长袍袖子，蹲下身翻了翻尸体的衣服，“我就不信他手下的这帮人没有私藏军火，我已经让人去搜他们的车了。”

　　方俞没有吭声。
　　“你去看看仓库那边的情况吧，我等会还要再见个人。”边啸朝外指了指，“让他们尽快，今天夜里我们就撤离西港，就算条子真的查到这里，也人去楼空了！”
　　“好。”方俞双手插在口袋里，横跨过满地狼藉往外走去，刚走没两步便回过头扫了一眼，随后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窃听器，反手贴在桌子底下。

　　周围的马仔跟方俞也很熟了，没人注意到他到底在干什么，都在愁眉苦脸地被迫收拾这一地还淌着热血的尸体。
　　方俞快步穿过昏暗的长廊，走出了工厂。

　　一轮明月高悬屋角，很快又被吹作一簇的乌云遮住了，边缘倾泻出淡淡的白光。村寨里，田埂间偷吃的田鼠一溜烟钻回了洞里，枝头上站着的鸟也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不断起伏的黑色身影在树林里前行，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没过膝盖的草丛。

　　“大家注意安全！”陆鸣穿着防弹背心，踏着登山靴，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往前走，背后跟着大批精英警队。
　　由于不能打草惊蛇，他们只能选择半夜徒步绕过后山，手脚并用地沿着最陡的坡道往上走，一步一步接近边啸所在的村寨。

　　精英首脑齐聚指挥车，全神贯注地紧紧凝视着大屏幕上的实时卫星图像；指挥台前坐着各大技侦专家和网络专家，当地缉毒局的领导也坐到了位置上，手持着大地图；山脚下增援的车辆刚刚抵达，所有人都屏息敛声，等待着决战的开始。

　　这或许是西港，乃至柬埔寨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灭毒行动。
　　成败在此一举。

　　广袤的田野上刮起大风，流云翻滚着划过月亮，掀起的风沙扑在了树梢之上。
　　两束车灯光线照亮了坑坑洼洼的山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盘旋直上，很快被边啸的手下拦截在了外面。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那毒枭一手按住挡风大衣，一只手握着枪托不紧不慢地靠近大门口，“条子派你来的吧？”
　　话音未落，周围看门的手下已经识相地架起了冲锋/枪，一左一右包围了面前的人。

　　“当然是。”那人拉低帽檐，轻勾了下嘴角，“但也不完全是。”
　　两边持枪的卫兵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个骂了一句什么，随后又往前靠近了一寸，“你干嘛来的？给我说清楚！”
　　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副手套戴上，从他那辆车后备箱里搬出一个泡沫箱，徒手撕掉上面标有警徽和日期，序号的标签，又亲手打开盖子展示给他们看，“你们的货，都在这里了。”

　　“上回我在码头边被差佬搞走的那些？”边啸流露出一丝惊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标签纸，随手递给他，“肯定不止这么多。”
　　“的确不止这么多。”帽檐男又笑了起来，月光只勾勒出他的一段下颌，显得那笑容格外阴森，“但条子们警惕得很，我也没那个胆量把所有的都搬走啊。”

　　边啸拍了拍手站起身，拿起步话机让人把货搬进去了，这才拉了把椅子在对方面前坐下，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问道：“洪仔，我记得上次我们俩见面，可闹得不太愉快啊。”
　　帽檐男猛地一抬头，只见两边的枪口又逼近了几分，惨淡的月光投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了他瞳孔底难以掩盖的惊恐。

　　“这不是奉命行事吗，哈哈哈哈——”洪仔局促地大笑起来，“干我们这行的，都是看钱办事咯！”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边啸冷声打断了他，“现在如果跟我说谈什么合作，等于他妈的放屁！”
　　洪仔一听，立刻拉下来了脸，不过他毕竟也在黑白两道混迹很多年了，没过两秒便又奉上阿谀的笑：“那如果，我有更诱人的条件呢？”

　　“一组二组先靠近后门外面的树丛，准备爆破！”
　　“三组从工厂两侧分开，准备找窗户突破！”
　　“狙击手到位请回话！”
　　“陆鸣？陆鸣！”

　　“在。”陆鸣卧在远处的草丛里，抬手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2:57

　　“两件事。”山上信号断断续续，只听那边有人操着一口美式英语说道，“第一，我们需要你尽可能将边啸活着拷回来。”
　　陆鸣：“……”

　　“第二，把方俞安全带回来，这不仅仅是你们队长的要求，也是我们的意思。”

　　“我知道。”陆鸣按着耳麦回答，“我们先突破进门，想办法围堵毒贩，不让他们从地下通道逃跑！”

　　“一组中队长回话。”王闵然的声音从耳麦另一侧传来。
　　“我在。”年轻嗓音立刻响起，“我们队目前位于目标后门一点钟方向，计划准备爆破突围！”
　　陆鸣从杂草堆里抬起头，目视前方锈迹斑斑的大门，只见那插销处落了一把老式机械挂锁，看上去已经放置了不知多少年。
　　“一组注意，”陆鸣抄起步话机，“原地待命，我先去看看能不能撬开。”

　　“武警火力足，势力大，迫在眉睫！他们就快要到了！”洪仔唾沫横飞，仿佛下一秒就要跟人干架似的指着外面，“你知道那帮条子带的都是什么级别的武器吗？M4,MP5,军用□□！”
　　边啸摇了摇头，“你记得前个月闹市洗劫案吗？我们的人从条子那边搞来了不少这种新装备。”

　　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洪仔立刻被左右擒拿，抓着肩膀和手臂强行按在了地板上。
　　“不是……边老板我真的没骗你……”洪仔竭力抬起视线，拼命挣扎却被一杆子枪口顶上了脑门。
　　“我也猜想你没有。”边啸取下背着的冲锋/枪，“但可惜了，我们原本的计划就是把这几个门封死，从别的什么地方绕出去，保证警方抓不到一根毫毛。”

　　洪仔面部青筋暴起，上下排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让我看看，你身上连接着条子那边的信号频道吧？”边啸一只手握着枪托，另一只手在洪仔身上摸索了半天，竟然没发现他身上有任何通讯器，只好放弃道，“藏得挺深啊……”

　　“咔哒”
　　空旷而死寂的工厂内，极其细微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很快又缓缓飘散在风沙里。
　　“看来你说得没错。”边啸两指用力掰住他的下巴，紧接着反手一掌切中他的咽喉。

　　“啊——”洪仔捂着脖子痛苦地向后仰倒，举起双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砰”“砰”两声枪响，胸口血液四处飞溅，再也挣扎不起身。
　　“可惜了。”边啸高大的身影在他朦胧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如果你当初愿意在饭桌上跟我好好谈，今天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今天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暮色之下，方俞心里咯噔一声，险些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上。
　　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右手越攥越紧，脸色也一阵阵发青，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枯枝似的手抓挠。

　　十分钟前。
　　方俞实际上并没有走出工厂。
　　他凭借着自己对这里的印象迅速在各种精密仪器里穿梭，把所有可能藏着地下通道的角落都翻了一遍。
　　然而这东南亚大毒枭反侦察能力极强，警惕心也太高，方俞跟他的这些年里不仅没有透露一点工厂逃生通道的信息，连工厂还有个后门都没告诉他！
　　警方的确并非势单力薄，西港调度出了后备特警部队，甚至申请了直升机准备支援，但若是毒贩从隐蔽的隧道里穿梭，他们连轰炸都没有任何用！

　　凌晨3:18
　　挂钟机械地摇摆着，萧瑟寒风顺着破败的窗户灌入，吹得一侧窗帘在空中拼命飞舞着。
　　方俞俯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匍匐着靠近工厂尾部。
　　偌大的制毒工厂整体呈扇形，越接近后端路越窄，以边啸的习性，他不会将门设置在最显眼的中央，而一般是位于扇形中下部分两侧。

　　他要阻止陆鸣他们从后门突破。
　　先前与边啸对话的陌生男已经将警方的所有动向，甚至火力，时间都告知给了他。边啸极有可能派人严防死守，或者提前布防下炸药等待警方落入陷阱。

　　浮尘在昏黄的手电筒光线下飘动，年久累积的化学药品气息从鼻腔钻进肺腑，引起阵阵呛咳；发黄的排气扇落满黑色尘土，有的甚至掉了扇叶。
　　方俞继续紧贴着墙根，确认周遭没有边啸的人驻守之后果断直起身体，磨出血的手摸索着一点点向前。

　　应该快找到了。
　　方俞想。
　　潮湿水汽在走廊里迤逦，铁锈味道渐渐逼近，他停下脚步，从化验桌上取下两个玻璃烧杯。

　　……

　　“打开了。”陆鸣将铁丝一扔，轻手轻脚地取下挂锁，示意身后的警察做好准备。
　　训练有素的特警唰唰唰几下架起冲锋/枪。

　　“报告指挥中心！□□观察到一组成功突围！可以增派支援力量！”
　　“明白！”王闵然立刻回话，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道，“派一辆车，这次我要亲自跟进现场。”

　　陆鸣用手比划着倒计时，“三、二、一！”

　　“嘭”
　　大门被两边的特警用肩膀撞开，紧接着两个不明物体腾空飞来，撞上旁边的墙，玻璃如暴风雨般哗啦啦碎了一地。

　　方俞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了原地，和他们面面相觑。
　　“方俞！”陆鸣一马当先，站到了特警前面，“太危险了，你先……”

　　“退后！”方俞取下背后的枪，果断“啪啪”两枪直冲着天花板，“我让你们退后！”
　　陆鸣当即怔了一下，与方俞眼神交汇的一瞬似乎读懂了什么，他抬起手臂拦住了荷枪实弹想往里冲的特警，“毒贩可能有埋伏，大家务必小心！”

　　“听我的！从旁边翻进来！”方俞的声音铿锵有力，右手一指已经被拆剩一半的百叶窗，“别踏进门口半步！”
　　“我们凭什么听你的！你不是已经是弥勒那边的人了么？”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特警把枪的手犹疑不定，“我们上，先把他拷上！”
　　“报告指挥中心，我们现在……”特警队长按着耳麦还没说完，眼见着前面那位小年轻就要独自一人往前闯，赶忙制止住了他，“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哐啷”一声清脆，一枚椭圆形的物体从天而降。
　　“闪光弹！！！！！”
　　陆鸣下意识往那个方向一看，想要伸手挡住眼睛却已经来不及——强烈光线伴随着锐利的爆炸声响彻遍野，周遭的一切仿佛霎时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空鸣。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陆鸣的肩膀，他本能地反抓住对方的手臂，一脚踹上对方的胸脯。

　　大约过了那么几秒，世界才恢复正常。陆鸣睁开眼，发现边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对面二楼走廊，和方俞并肩站在一起。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同样荷枪实弹，穿着军装的士兵。

　　“又见面了，陆、鸣。”边啸依然戴着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换的紫色头巾，阴鸷的眉眼斜斜地看着底下的陆鸣和其他特警，“你们警方不是说我卖白/粉吗？你查啊！我敢保证你在这里查不到一点白/粉！”

　　陆鸣鼻腔中轻轻哼笑，“你不会真以为我们需要找到毒品才能定你的罪吧？”
　　“做掉他们！”边啸朝楼下的人发号施令。

　　话落的瞬间枪声平地响起，火星四处迸溅，传送带上零零散散的半成品被击碎倒地，各种乱七八糟的化学试剂混杂在一起，沾上一□□便燃烧起来。
　　“我已经完成了你提的要求，”黑色浓烟从地板上窜起，头顶上黄色灯泡倏地一下灭了，这毒枭也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现在你看到了吧，这就是结局。”

　　“嗯。”方俞目光仍然停留在下面。
　　“你不会是在担心那个条子吧？”边啸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们也许曾经有那么点情谊，但你要知道，豹子和兔是永远不会握手言和的。”
　　“我知道了。”方俞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们离开吧。”
　　“再等等。”边啸低下头，头巾遮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方俞皱了皱眉。

　　工厂另一侧。
　　从高处望下去，红蓝交错光芒忽闪成了一片，在漆黑的山路里格外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