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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Chapter.49. 法 老 ...


  •   从东门进入北宫,沿途像是以夜明灯铺就,燃烧的光亮映过亚麻布帘,将抬轿内的昏灰染作梦境般柔和的乳白,莫名心安;隔帘掀起,竟是莫叶塔蒙夫人亲自迎来搀扶,她在站起时些微眩晕,似是受宠若惊,似是如履薄冰;法老停在前方,将坐骑交与侍从,回头看她一眼,径自往前。

      她忙跟随他去,低着头疾步匆匆,似又走回到祸福难料的前路,这一次忘了自己,满心牵记着的只剩那宠儿的安危,而他如身负重伤般垂首前行,只许她望见他的后影。

      绕过宫廊,漆金宫门敞开着,门前意喻北地的莎草柱与门后戴着高耸羽冠的女王雕像一同伫立于熠熠灯火中,晕黄光芒将粉色花岗岩立像染作赭红,仿佛才被烈日炙烤过;隔墙即是主神阿蒙-拉的领地,临近黎明,熏焚已起,逃不脱的没药与乳香蔓延到此地,近在咫尺的至乘之地。

      踏入寝宫时,迎面扑来人影,突兀之下,那人影已颓然拜倒,哀哀求道:

      “陛下——陛下啊——祈您开恩——”

      “夫人言重了!”法老冷冷道,“他得到了哈托尔的眷顾,已远胜于我!”

      她在他身后瑟缩一下,悄悄朝前瞥过一眼,那匍匐于地的夫人正抬起脸仰望法老,神色惊惶,似对荷露斯神的回答吉凶难辨,她认得这是在将军家夜宴上唤她作“莽撞小子”的贵妇,不禁又有些迷茫。

      “你且先去吧……”

      更远处的另一人淡淡吩咐。

      正是久违了的她陛下的语声。

      贵妇闻言,无语起身退去,从头至尾,不曾瞥她半眼,只当她不在这人间。

      法老移开一步,容得她扬眼望见,内侍正将遮帘层层挽起,垂着半透明亚麻帐帷的乌木床榻显露眼前,微微豁开的帐隙间隐隐飘出轻笑,听见她陛下曼声笑道:“我正要去找一位识得圣书体的姑娘,主神便给我送来了一位!”

      莫叶塔蒙夫人急忙走来,将低垂的帘帐小心掀开,她陛下斜斜倚在榻上,含笑直视他俩,又懒洋洋招手,法老跨近几步,托住她伸来的手,她陛下顺势坐起,目光掠过他的脸庞。

      “望见法老这满面倦容,可又是整夜未眠么?既已等到今朝,又何必急于这片刻之间?白熬了一宿!”她柔声笑,坐起端详他手上的伤,“莫不是整夜都在空手采石,怎又伤得这般?”

      法老不答,抽回手行过早礼,便即退回;女法老倚回枕上,微笑着打量他俩。

      “都赶在拉神启程前哭红了眼跑到我这病怏怏的人面前,今天还真是一个多年难遇的吉日呢!” 她微微笑着,又轻唤继子道,“图特摩斯,你且先去,待这位主神送来的姑娘给我上完了灵药,再唤你过来说话。”

      法老默然应下,转身离开时,经过她身旁他曾略一迟疑,顿了顿,终究还是不能转来望她一眼。

      “过来坐在我身边吧……”

      另一位法老吩咐。

      莫叶塔蒙夫人亲自捧来一张方凳,摆放在乌木榻边,躬身请她坐下,又移来深蓝描金的小圆桌搁在她手边,桌上笔墨齐备,另有一小片纸莎草纸,纸上鲜红的圣书体,似曾相识。

      西风将来,

      来时请带走它的呼吸,

      同去亡灵栖居的西岸,

      永不再返。

      “这是哈普塞纳布送来驱疾的咒语,”她陛下轻快笑道,“都说你是为侍奉图特神而来的姑娘,真正学过些圣书体,便换你来写写吧!”

      掂起笔刷饱蘸了墨,她遵照她陛下的吩咐,将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给的驱疾咒一字一字写在王女的手臂上(1)。

      “北地以北好玩吗?”

      女法老问。

      她不语,恍若未闻。

      “朝觐时的甜薄荷,”她陛下微笑着叹,“那会儿每在日出时见到小法老,总看见他的胸饰上绕着几支可笑的甜薄荷。只当他是年少不识,才会对田庄里长大的孩子千依百顺。原以为那小姑娘仗着学了圣书体长了些见识,就敢妄贪神宠,且让她流落他乡受些苦楚也罢……后来也曾模糊听见说起,遥远北地的某位村居祭司,依稀识出了一枚血淋淋的荷露斯之眼,虽非亲见,皆叹是神罚吧?既已身受神罚,而神明自有决断,那也不必急于赶尽杀绝了——可怜!何曾想见其时真正贪求神宠的却是那不问神事的小法老?”

      她陛下轻轻一顿,似在深思,似在回想。

      “那孩子与他的父亲很不一样。”她沉吟般又道,“像他那般健壮的男孩,是阿蒙-拉给予王族的莫大恩泽,理当感恩!只不知主神为何偏将这恩泽赐在他那令人难以启齿的母亲身上?那年都说怀的是一位公主,小麦发芽生长,大麦毫无动静(2),她那样孱弱卑贱的身躯,又怎配得诞育两地之君?连她自己都希望生一个甜美乖巧的女孩,图特摩斯刚坠地那会,真要以为我是被神明所唾弃的罪人呢!”

      “陛下,”侍立近旁的女总管轻声劝道,“至乘之地,还请慎言!”

      “唉,莫叶塔蒙,我正是要将这话明白说给主神听呢!”她陛下摆手笑道,口吻依旧是不伤筋骨的轻松愉快,“且当作是替我生养的男孩,将他视若己出,奈何神恩错许,无论我如何用心栽培,他永远都是只能冠以图特之名的庶出子。我想要的男孩,名中该刻有主神的垂青,真正延续下王族的血脉,唯有这样一个男孩,才配称得是统御南北的两地之君!”

      她陛下喘出口气,仿佛说得有些吃力,而重复着叹息。

      “我想要的是一个男孩,阿蒙-拉却将你送来——你为什么要来?是来搅乱这棋局的么?”

      “倘若您真的将他视若己出,我也就不会来了。”

      她答,把脸垂得更低,新写下的圣书体在眼中盈盈波动。

      她陛下伸过手,掂起她的下巴,指尖柔软;多年前曾见到过的温婉容颜,已被岁月狠狠拉扯过,纹路铭刻在眼角双颊,依旧熠熠生光的眸子掩不住年华走过的足印,谁能不老?

      “可真是一个爱哭的姑娘,”女法老微笑着叹,“这般年纪哭起来还跟小丫头似的怯弱可怜,怨不得梅瑞特夫人憎怨你,怪罪你用眼泪迷惑住了她家嗣子的心智,刚才她还在这儿诉苦呢,是不是啊,莫叶塔蒙?”

      “是,陛下。”女总管躬身答应,“将军夫人忧心如焚之下,口不择言,也是难免,毕竟侍卫官大人此刻性命堪虞。”

      她不觉一颤,这一笔写得歪斜,慌忙弥补,她陛下似未有察觉。

      “当年误了我给的差事,我不追究,他挨一顿鞭子也就过去了,如今长了岁数,竟是愈发大胆,不知那讨人喜欢的小少爷这回又是受了哪家邪灵的蛊惑,忽忽变回到轻妄不知的十五岁,竟敢耽误了图特摩斯的调遣,累得将军家夫人在我门前跪了整夜,却是找错了门,军中的事,我插不去手,北地以北的嗣子结局如何,全凭戴蓝冠的那一位定夺。”

      “奴婢也瞧得心酸呢,”女总管长叹一声道,“跪得站都站不稳了,一见着法老进来,眨眼又倒在了地上,平日里那样心高气傲的将军夫人,竟能是那般求恳,唉——”

      “刚才那位夫人——就是玛亚将军家的梅瑞特夫人?”

      一时静寂,寂静里听得见飞快细密的忖度,似都被她这突兀一问弄得哭笑不得,辨不清她是戏语还是讥嘲,以至愣过一愣,女总管方才迟疑着应了声“是”。

      “她那般求恳——是因为我吗?”

      “昨日法老派遣侍卫官大人带队前往隼之城,”女总管回答,“不知何故,那位大人竟是再度擅离职守,跑得人影不见,直至日落后方才返回御前请罪——”

      “是因为你么?”

      她陛下轻声反诘,唇边浮出浅笑,宛在明知故问。

      蓄了许久的眼泪应声落下,落在王女手臂上,却想起欢宴节宫宴上与将军家夫人的初见,那宠儿问:

      “她为什么要像被你剜了心似地瞪你?”

      “因为你手心里攥着南北两地最聪明最了不起的勇士的心啊!”

      浮堵在思绪中的谜团一瞬着了火,昏昏沉沉地烧着,辨不清这一此刻究竟是恍然大悟还是愈加惘然,也许烧到尽头才看得清真相;手颤得落不下笔,才刚竭尽全力稳住了自己,却再也圈不住心,任由它横冲直撞,在回忆里乱闯,被一一掩藏瓮中欲盖弥彰的私情隐语,碎裂时腾起的浮尘,像是迷宫里引路的青烟,引她寻向前路。

      “唉,”她陛下笑着叹气,“你写得这般邋遢,是想要我尝尝你的泪水么?”

      眼泪如急雨般掉落,来不及抹,墨渍洇散,失了字迹,她方才惊觉失态。

      “罢了罢了,”她陛下抽回手笑道,“主神赐来侍奉图特的姑娘,却也写成这般模样,想来我这病是去不了根啦!”

      女总管忙绞了手巾过来,小心擦掉糊乱的墨渍,她胡乱抹掉眼泪,站起身行告退礼,她陛下颔首默允,含笑却问:“都还不曾提及,这就急着退走么?也罢,让那真正想要双羽冠的荷露斯神来向我开口吧!”

      退出来时,不见法老,却有一位小祭司候在寝殿外边,身着蓝袍,朝她折腰行礼,自称是跟随典医祭司的研习祭司,奉法老指令,带引她上到至乘之地。

      闻言她微一犹疑,正踌躇间,看见两地之君从某间偏殿中走来,擦身而过时低声吩咐:“跟他去吧——我随后过去……”

      他避开她的目光疾步匆匆,不愿被她牵绊,她仿佛明了,飞快收回手,惴惴拢在身前,噙着泪再不敢多言。

      看那越行越远的身影,她已跟随那研习祭司去了。

      法老步入寝殿,迎面扑过白花黄春菊被沸水冲烫过的熟烂香气,从小时起闻见这香味便知道:将要日出了。

      倚在榻上的她陛下望见他来,面带微笑,立时吩咐莫叶塔蒙夫人去将双羽冠取来。

      “终究还是孩子,”女法老轻声笑道,“偏又哭得那般可怜,我反而给她弄迷糊了,倒也能想见她是用怎样一副面孔唬住了森穆特的,就不知那位神前第一祭司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纯粹只想旁观好戏?”

      说话间,后宫女总管捧住一只漆金木匣回来了,躬身朝向法老颤颤递去。

      法老退开一步,“已经不需要了。”他道。

      她陛下闻言,轻轻吁出口气,注视着法老,微带些戏谑般的故作恍然。

      “好吧,”她微微笑,“我原以为我是等不见这一天的——如神明般坚守的执念,竟会是这般了结……”

      法老不置可否,默然无语,惹得女法老笑过之后,又不禁轻声叹息。

      “又何必垂头丧气?图特摩斯?”她忽然换了声气,柔声劝道,“那乖甜爱哭的孩子至多不过任性而已,犯不下惊天动地的过错,且不必管她眼前心意,小女孩难免会听凭人言糊涂了心智,耐心等些时日就能痊愈——”

      “她一个人在北地以北飞翔得太久,已不愿再回到闺苑里陪伴我了,”法老低声说,“我想要给她的明天,只让她心生厌倦,她只想跟着那宠儿回到另一座柽柳田庄里随心自在——她不要我了……”

      “那就随她去吧,”她陛下温言劝诫,“田庄里养大的姑娘,怎能强求她明了人间之神的壮志雄心?她早已不是你在欢宴节甄选上拣中的那个一心一意的孩子了。有什么办法呢?心野了,束不住了,双羽冠的堂皇本就是她无力承受的福祉,且由她去吧!洪泛或有匮乏时,可是这世上想要陪伴你的美貌姑娘啊,却是永不匮乏!她们就像那田地里的亚麻,前一拨正当龄的尽数嫁完了,后一季没长开的也都一个跟着一个地出落了,‘他只喜欢我,我也只喜欢他!’,呵呵,当真以为南北两地再没有第二个姑娘能说这话?”

      “没有了。”

      法老回答。

      女法老一怔,不觉伸手挽住继子的手,便又瞥见他手上的伤。

      她轻叹一声,“莫叶塔蒙,”她低声问,“伤药呢?”

      女总管忙呈上先前已备好的药膏与裹伤布,她陛下拉继子坐到床沿。

      “好吧,”她妥协般宽慰他道,“是没有了。怪只怪年轻时候当真相信会有不存私心的相悦相依,海誓山盟,说出口时多么轻巧,哪里想得到全然给予后一刀一刀尽数割舍的痛?这回可算是清醒了吧?”

      她细细检视过继子的伤处,亲手给他敷上伤药,却听他深吸口气,不知是为忍着痛楚,还是为了咽下哽咽?听得她陛下忍不住叹息,只得又道:“真要是这般舍不得她,尽管娶了她吧,你是君临两地的荷露斯神,你说一句愿意,又有谁敢违逆?图特摩斯,你往好处想想,这一波折,你却能将蛊惑恩典之罪加诸于北地将军府上,以此为名将祸事层层殃及,正可藉此动摇了他家在北地以北的根基——”

      “不,”法老冷冷却道,“母后,我怪罪于您。全因您为贪恋君位而混淆了玛阿特的秩序,又为恣意弄权而无端猜忌,迫使我与她两地分离,不得不任由她孤身漂泊在北地,她才会被那杀不掉的时间逼得一年一年转了心意——”

      “好啊,”她陛下竟是忍俊不禁,仍旧握住他的手,如逗弄孩子般对他微笑,“怪罪我吧,图特摩斯,让我看看我亲手养大的小法老想要用什么责罚来逼我认罪?”

      法老霍然立起,居高临下俯瞰继母,一如那端坐审判厅上的奥西里斯神,冷峻无情。

      “我会将您逐出永生之地!母后,有我与她同在的极乐之野,我禁止您踏入!”

      女法老抚胸大笑,一时喘不上气,连声咳嗽,莫叶塔蒙夫人端来水,却被推开。

      “唉,我可怜的图特摩斯!”她连咳带喘笑着又叹,“她连这苦短现世都无法与你共度,你竟还奢望着要与她同去永生之地?”

      “我会在永生之地的门前,等到她来找我的那天!在去往永生以前,我会竭尽所能,将您留存世间的印记一一抹去,就如您曾经对待父王那般!”

      “唉,我可怜的图特摩斯,哪里会有什么永生之地?那不过是你为了与神同名的野心找来敷衍自己的借口!我可怜又可笑的小法老啊!便是你想要将神明给的福祉尽数揽下,你揽得住么?现世苦短,怎可能尽善尽美,谁不是顾此失彼,到头来分不清得失——”

      “所以王姐才会被那诡异的白蝎早早带去了永生之地?”法老冷冷问,“只因母后您的顾此失彼?”

      笑声戛然顿住,她陛下身形微颤,一阵阵剧烈咳嗽,莫叶塔蒙夫人急忙轻捋她的背脊替她顺气,声声劝慰,而法老已颔首行礼,转身离去。

      天色渐渐亮起,不多时晨祭就要开始,东塔门上浮出霞光,门上图画在晨曦中明艳得狰狞,旌旗在淡蓝天幕前飘扬,像一条条乱舞的蛇;他不觉伸出手去,摊开掌心等着风过,叉铃轻响掠过耳畔,风跟随它来,还未到花开的时辰,青涩的水生花香已随风弥散,他紧握住手心,香气从他指缝溜走,风亦然。

      他的恩典正立于风过处,怯怯揽住双臂,不胜风凉般娇柔,似石径上绽出的莲朵,花瓣舒展,与风摇曳,不复来时稚弱。

      他走过去,一如初见当时,初始池上又只剩着他俩。

      “这些青莲养得真好,”她说,“朝阳升起时,两边池里一定铺满了盛开的莲,我就是从这儿来的吗?”

      “是。”

      她微仰起眼,双颊映上初露的晨曦,先前怯怯的神情还残留眉尖,那对黑曜石般明净的眼瞳已漾出了涟漪,如晨风抚过圣湖,唤醒满湖粼粼波光,湖面上倒影着他整夜的伤。

      “我来是因为你曾孑然无依,”她说,“不是为了许你南北两地。”

      邻近水钟“滴答”一声,过了此刻。

      直至此刻,他才明了。

      迎着风深吸口气,祈望这留不住的清风能将没有她的明天一并带去。

      “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你还记得,”他朝她微笑,“就在你跑去练兵场找我的那天,等你熟睡之后,我曾只身返回西岸,决意亲手教训那家伙一顿。渡船还未靠岸就看到他先已守在了栈桥上,一见着我,扑来就打,那家伙一身蛮横力气,性子更拗,宁死都不肯认输,一直缠斗至气力耗尽,他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他说他为了见你,披星戴月从沙漠中奔回,隔天就戴着赤金项圈跑去柽柳田庄求过亲了,凭什么我一出现就将你抢了去?”

      他低回的语声微微一滞,忽如窒息般顿住。

      “那时我在心里笑他无知,你是主神赐予我的恩典,那个小鬼脾气对谁都好的家伙,他会给你比双羽冠更有分量的承诺吗?他能够知道你是多么珍贵吗?”

      法老轻声自问,走近几步,摘下她鬓边随她轻颤的双羽,连同赤金发圈一起,收回手里。

      却将护符与短剑留给她,复而重复的告别之仪。

      她卷卷长长的发绺失了束缚,倾覆过肩,依风飘扬,如世外仙株生出的藤蔓,柔和的羁绊。

      “你是多么珍贵,他比我更明了。”法老微笑道,“愿他不会如我这般无力,总是让你哭泣。”

      “你不要我了?”

      十四岁那年遗留在心底的最后一抹回音,哀号般的委屈,随风而去,路过的人听见,不知就里,都怨她蛮不讲理。

      “我每年都会去北地以北看你的。”他说。

      满含的泪水扑簌滚落,她哭着摇头,只是不信;他在劝她相信那宠儿,他正与她告别,她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愿听见他真的对她说“再见”;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在西塔门外等你,去找他吧。”

      百般依恋地拥抱住他,最后一次,转过身就不再回头,沿着朝阳光芒的指引,决绝奔去。

      “黎明来临之际,人们为你祈祷。

      你的光芒宛如穿透了水晶,清晰而又明亮。

      身边的众神都深爱你,你藏在风神捎来的北风里。

      你的法令永恒奏效,人们永远遵守。

      你的言语如春风般优美,你令遵法者永生。

      你保佑永远虔诚的人,你赐予他们永生。

      你就是南北两地之王,

      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

      吟诵声送过棕榈柱廊,赶赴朝会的神明们一时纷纷侧目,引得走动其间的祭司们都忍不住驻足观望,看见那遵照神前第一祭司的吩咐,本该在今日迎上至乘之地的恩典,一路逃也似地奔出了主神的领地。

      一出西塔门就看见了那宠儿,背对着她坐在栈桥上,身形轻轻摇晃,悠游自在般背影,倒像是在垂钓。

      也许与他一起的明天便也是这般模样,举重若轻般过去,她才望见天边乌云,他早已先替她挡去了一场暴雨,只给她看见他水淋淋笑嘻嘻的脸,错觉他只不过是玩耍一场,其间的忧心如焚,他不说,她连想都不能想到。

      曾经以为都是他洞察人心的聪明,曾经以为都是他不知轻重的无心,曾经以为都是他亲和念旧的宠儿天性,直到此刻方才听见了画外音。

      一直以为是她在照顾他,是她在迁就他,根深蒂固的偏见蒙蔽了她的心眼,原来始终是这宠儿在守护着她,他在意她远胜于她在意她自己,荷露斯神要她相信,这是个秘密,她会瞒住自己。

      “你笑什么?”

      他走近问她,站在朝阳新生的光芒里,双瞳如水晶般映满了光,眉头皱起,嘴角含笑,似有几分将信将疑,似乎望见的她是朝阳下的幻影。

      “怎么突然现出这种表情?”他略带些困惑地微笑着问,“就跟你身后的西塔门一样神气活现,嫁给我真有那么好吗?”

      她低下脸,胡乱抹去残在脸颊的泪痕,轻声只说:“你平安无事就好……”

      这宠儿咧开嘴笑,颊边随之旋出两枚酒窝,他手心里忽然变出了一支白花黄春菊,他轻轻给她簪上,可是她的发圈先已随双羽取下,新簪上的花枝转瞬溜下发绺,飘然坠地。

      他挠挠头,不得不又弯腰捡起,讪讪吹去花瓣上的沙尘,日光里无所遁形的尴尬,窘得忘记了该说的话。

      她伸出手,让那朵无处着落的白花黄春菊落在她的指间,于是他俯下脸,吻了吻她指间的花戒。

      依稀听见他说:“我爱你”。

      回入耳中,却是鬓边晨风轻卷,脚下水声淅沥。

      他立在原处望着她微笑,眉眼间那股她所熟悉的嘲弄神气,不知在何时已变作纵容般的安详,顷刻间顿悟,原来这一此刻她已是他的妻。

      她浅浅笑了,踮起脚尖轻吻他脸颊上浸润的夜凉,他将她揽入怀中,如两条同一去向的河流汇在一处,坦然而心安,终于能合上哭累的眼,又闻见了百里香细细袅袅的甜。

      问他:“为什么你会认定我与你同路呢?”

      他指了指前方的西塔门,还有塔门后高不可攀的整座城,说:

      “因为我也觉得那是空的啊。”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承认这虚空的勇气,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会有承认自己的勇气。

      所以我愿意,不只是因为我爱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Chapter.49. 法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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