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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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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雪,人们应当是开心的。
但杨乐妍并不如此,因为她从来都不会跑到走廊去看雪。
其他病人纷纷扰扰地挤在走廊边看雪,几位医生费力地招呼他们让他们回去,我双手插进衣兜里,摇摇头,走在走廊里,随处看看。
然后看到了杨乐妍走出房间,我愣了一下,走上前去,“乐妍,你怎么出来了?”
想起洛嘉茹跟我说今天杨乐妍没吃晚饭,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冷不丁问了她一句,“是饿了吗?食堂里还有吃的,我带你去吧?”
我很惊喜,因为杨乐妍点头了,我便带她往食堂的方向走,路上,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食堂并没有关门,我让杨乐妍选自己要吃什么,她站在橱窗前斟酌了很久,眼神有些飘忽——这是自闭症典型症状,我默默等着她。
磨蹭了五分钟,杨乐妍还是沉默。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个她盯了很久的东西,笑着说,“你是要这个吗?炸酱面。”
随即她才飞快地点了点头。
我释然,原来不是不敢开口啊。
我掏钱为杨乐妍这份炸酱面付了款,然后与她面对面坐下。
经过我的观察,我发现杨乐妍很像小猫,不是说长相,因为她的长相更偏向于兔子,特别是那标志性的两颗门牙。
此刻我眼前的杨乐妍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嘴角还会沾上一点儿酱料,眨眼睛慢吞吞的。
我对她说,“乐妍,你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吗?”
但她只是小口嚼着嘴里的食物,腮帮子微微鼓起,不给予我回应。
我又说:“你好像是首都来的吧,首都那边大街小巷都是炸酱面吧?从小吃到大,为什么来这里还会想吃啊?我是J省人,你知道灌汤包吗?我从小吃到大,都快吃吐了,所以我离开了J省来到了R市,很好笑吧嘿嘿。”
杨乐妍放下了勺子,乖乖坐着,好像在告诉我她吃完了。
我不再说什么,伸手扯了张纸去帮她擦唇边的酱料,曲起的关节蹭到了她光滑冰冷的脸颊。
奇怪,她的脸颊明明冰凉,我的手指碰到的地方却热了起来。
杨乐妍抬头,好乖啊,眼睛也圆圆的,就这么看着我,更像小猫了。
“走吧。”
我与杨乐妍走出食堂回住院部,外边天色已晚,雪花还在呼呼地飘。
杨乐妍走路很快,很快就走在了我的左前方,所以我一转眸就能看见杨乐妍的背影,她满头都是雪花,小巧的耳朵有些红。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我们只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
明明只是带着杨乐妍补上了一顿没有吃的晚饭,只是下了一场雪而已。
明明杨乐妍长得很漂亮;明明她是一个有着精神疾病的患者;明明只是在R市的冬天,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只是走在了一起。
明明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患者而已。
我开始觉得自己也有病了。
……
我收到了一封信,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写的是:苏医生收。
我收到这封信时外面正下着雪,由于刚从室外回来所以手冻得通红,拿着信的手颤了颤。
我看见牛皮信封上沾了些雪花,刚进室内就无尽地融化,我害怕信被打湿,所以一边走一边拆信封,同时呼呼地喘着气。
信纸的声音响在空气里,白色的信纸映入眼帘,打开是满满一页的清秀字迹。
【亲爱的苏医生:
您好。
也许开篇就说我的名字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事实上我们没有见过,且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写这封信是想问些关于乐妍的事。
我从我在日和医院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乐妍进了病院,并且负责乐妍的医生是您,苏杭医生。
我是杨乐妍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非常想知道乐妍现在怎么样了。
我与乐妍从小一起长大,我听说过她有先天性的自闭症,但从我与她的相处中也只是觉得她文静了些,与他人无异。
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好像让乐妍的自闭症转恶了。
乐妍的妹妹杨乐柠在今年10月份中意外去世,而乐柠去世的原因与乐妍有关——乐柠为了见她。
乐妍得知后度过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光。
听说她的父母为此将她送进了医院,但我联系不上叔叔阿姨,所以写了这封信。
乐柠和乐妍是对非常要好的亲姐妹,乐柠比她小两岁,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共同分享着一份爱。
如果乐柠知道乐妍因此住院,一定会感到伤心。
可乐柠已经走了,事情没法改变,如果乐妍的父母没有告诉您这些,那么希望我的补充能为乐妍的治疗带去一些帮助。
我真心希望乐妍能好起来,希望乐妍不会太痛苦,所以还希望苏医生您能回个信,告诉我乐妍还好,无论多久我都等。
望您一切安好。
1994年12月16日
封时湘】
我读完了信,脚步从那句“乐妍的妹妹杨乐柠在今年10月份中意外去世”就早已停在原地,过往的人都看了我一眼。
我收起信,塞进那个牛皮信封里。
这天晚上,我问了杨乐妍,认不认识封时湘是谁?
杨乐妍在画画,她只是无脑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我想起了信里提到的杨乐柠,咬了咬唇,不知道该不该问,毕竟杨乐妍这次进医院的原因就是她妹妹,所以在斟酌怎么开口。
我想过一百零一种问出口后的可能,最终决定不问。
但这终究是一场大战,窗外的夜色流淌着,有星星在闪烁。
我问她,“你是独生子女吗?”
杨乐妍正在画画的手停住了,她仅仅刚开始沉默一秒,我的心就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伸手按住杨乐妍的手,不住地冒汗。
我看着杨乐妍的眼睛,佯装镇定,于是我又牵强地笑起来,“你好好画画吧,我相信你能画得很好。”
杨乐妍皱着眉,看了看我紧贴着她有点儿冒汗的手,眼里好像有一些奇怪的情绪在流淌,我意识到不妥随即放开了。
“乐妍,外面最近都在下雪,你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就在房间里。因为我会来陪你。”
我说了句自以为很温暖的话,本来觉得矫情但想着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当两年医生的人,也没必要做到太专业太照顾的。
但这个想法在我刚走出房门就被一拳狠狠打倒,因为我发现我对待那位男性患者的时候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雪还在下,而我的心很热,被燃烧着,就算手被冻得通红也无法让心冷下来。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病了。
我的余生也无从得知了。
……
再次听到洛嘉茹提到杨乐妍是在平安夜,她拿着一幅画跑来找我,问:“你看过这这幅画吗?”
我当然没看过,我觉得洛嘉茹这话问得很莫名其妙,于是看见她进来时手上拿的一张画纸,目光也跟随着画纸移动。
那是杨乐妍画画常用的纸,还是我向护工阿姨要的,护工阿姨跑到镇上小卖部才买回来了一叠纸。
说是一叠纸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但我让杨乐妍放心画,我可以去买。
洛嘉茹把那张画纸平铺在我的办公桌上,指着画。
“杨乐妍画的是你啊。”
初听这句话我没懂,但我看懂了,杨乐妍的画上,画的是我啊。
我愣了一下,手指曲起,搂紧了纸张,又怕把纸张弄破,所以很快放开铺平。
杨乐妍的画功了得,兴许是学过一些技巧或是曾经报过班,素描画得特别好。
这张画里的我,穿着白大褂扎着高马尾,是一个侧背影。
在这样的视角,我不禁怀疑杨乐妍曾经一直以这种视角来观察我。
也不奇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内心世界很丰富,而且杨乐妍也不爱讲话。
我笑了笑,抬头看洛嘉茹。
洛嘉茹说:“这是好事啊。”
看来杨乐妍其实心里是觉得我很好的,不至于有不配合治疗的举动。
我说:“喂喂,你到底懂不懂治疗啊,光这样不行,我现在需要知道为什么乐妍的父母要隐瞒她症状加重。”
我把封时湘来信的内容告诉了洛嘉茹,洛嘉茹听后愣在了原地。
“我想,我需要知道她父母的联系方式。”
医院前台的座机已经有些老旧,拿在手里冷冰冰且掉漆。
杨乐妍父母的电话我都按照登记簿上挨个打了过去,可是没人接听。
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就是写信,所以我飞奔回办公室开始找信纸,拿了一只放了很久的钢笔扯开盖来。
【敬爱的杨父杨母:
您们好。
我是日和心理病院的苏杭医生,也就是杨乐妍的主治心理医生。
我们一个多月前在日和见过,希望您们没有忘记。
乐妍的病症治疗不难,但心里治疗最重要的是发病原因,所以我想向您们请问为什么要隐瞒乐妍进院的原因,隐瞒对乐妍的治疗并没有帮助。
我从别处了解到乐妍生病的原因有关于她的妹妹杨乐柠,所以想从你们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治疗进程我们会时刻联系。听说您们去了东京,寄信也许有些慢,但我们可以等。
所以希望你们看到信后回音。
祝身体健康。
1994年12月24日
苏杭】
我跑到邮局填写了登记簿上杨乐柠父母曾写下的地址,寄出了信。
我还询问了很多有关于寄信时效的问题。
前台告诉我,信一定会寄到的,所以打断了我想问的剩下所有问题。
我便收回了话,向前台道谢。
……
今天是平安夜,院里在发苹果。
我不喜欢苹果,所以转手递给了身旁的杨乐妍,问她:“吃苹果吗?”
杨乐妍窝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盯了有好几秒。
我不知道这几秒钟里杨乐妍在想什么,但我怕她是在发神,这是症状的一种,所以打断了她。
“乐妍,我问你要不要吃苹果。要,还是不要?”
杨乐妍点点头,接过了苹果,但并没有马上就吃,只是放在了床头。
我就这样看着她笑,说:“乐妍,如果你感觉很孤独,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可以当你的姐姐,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所以乐妍,开心点。”
我知道,这是我在引导杨乐妍。
有关杨乐柠,有关姐妹。
我应该很从容的,因为我是医生,杨乐妍是病人,我们之间是这么个关系,该紧张的应该是杨乐妍的角色。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因为我不能明白。
如果说出来,那么医生对怜悯就会变质成爱情的单向心疼与想要救赎的心。
会被定罪,会被社会唾弃,会被视为一种变态的爱恋。
我克制不了我近乎疯狂的心。
如果说出来了,我的人生就毁了,一个心理医生爱上自闭症患者的故事,好像是一个很好的悲剧选题呢?
我不能否认我这么想,因为那些悲剧的爱情小说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男女主是不能相爱的关系,或者其中一方患有病症,所以最终天各一方,再也无法触碰。
都是悲剧了,为什么我还是克制不住地去想呢?
我的心里酝酿了一个很癫狂的想法。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因为我喜欢杨乐妍。
奇怪,我明明是医生,但我最需要医治的对象却好像是我自己。
杨乐妍低下了头,不说话,眼神好像在找画板。
今天又下雪了,我终于知道杨乐妍为什么不看雪了——杨乐柠来找杨乐妍的那天便是下雪天,却因为地面湿滑摔倒,头磕到了尖锐物而去世。
太痛苦了,对于杨乐妍,雪天太痛苦了。
一旁靠在墙边的洛嘉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