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昭襄王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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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恭敬一礼，向蔡泽先行谢座，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端坐在蔡泽下首的位子上。
待仆人倒上酒，吕不韦举杯敬酒，第一句话便试图拉进两人的关系：“先生当年在邯郸所言，不韦一直奉为圭臬。”
蔡泽虽举杯相和，却并没有喝。吕不韦心下也是纳闷，心想蔡泽这是跟他摆谱呢？但吕不韦毕竟是敬酒的，蔡泽可以不喝，他得喝。在吕不韦饮下淡酒后，蔡泽这才置酒于桌上，淡淡地说：“先生有所不知，当年邯郸与你相见之人，并非老夫。”
若不是吕不韦的心理素质过硬，他这会就要坐不住了。好在他坐住了，并且对这个答案深以为然。毕竟，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当年那个年轻的士子能在短短五年内就变成这副模样。
吕不韦多少有些尴尬和好奇，只是，他此时与蔡泽的地位相差太多，实在不该问太多。他讪讪一笑：“不韦确是想岔了。蔡先生与那位先生都是大才，不韦一直都是佩服得紧。”
蔡泽笑着举杯，这次是真的要喝了，吕不韦赶紧将自己的酒爵稍低下几厘，与之相碰。
“吕先生过奖，江山代有英雄，蔡某，已是昨日黄花啦。”
......
直到从蔡泽的府邸中走出时，吕不韦仍觉心中不平。
他是谁？他可是吕不韦。家资巨万、慧眼如炬、商政两栖，终自视为人中之杰。他难得敬佩一个人，到头来，竟然是误会一场。回想自己这五年来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都给错了对象，他真是觉得无地自容，很没面子。
眼看着仆人们把他为心中偶像备下的厚礼一箱箱地往蔡泽的府里抬去，更是觉得这心里头窝火十分，晦气的很。
吕不韦按住心下的憋闷，一脚踢开地上的一颗石子。马车上的御者离得最近，当然看出了吕不韦心里不痛快，不长眼地问了一句：“主人，好不容易见到蔡先生，您怎么不高兴呢？”
吕不韦闻声抬头，眼白外露，目光锐利得好像刀子，很想当场就把这位车夫给开除。可这到底实在蔡泽的府前，他只是冷笑一声，回复道：“吾仰慕蔡先生多年，今日得见，何曾不乐？”
车夫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做个低头鹌鹑样。正好仆人们好不容易把大箱小箱的礼物给搬完了，吕不韦面无表情地钻进他奢华的马车，将广袖一收，端坐其中。
等到了自家，吕不韦便好像躲晦气似的大步进门。在家老关上大门前，他又以十分干脆的语气低声对家老道：“今晚驾车的那个御者，结清工钱，让他走人。”
“是，主人。”家老长揖一礼，目送着吕不韦走进正堂。
一入正堂，便有一列柳绿花红的年轻侍女手捧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吕不韦是一个挑食的人，每当他到别人家做客时，总是因为吃不习惯而使腹中空虚。而能够被端上他饭桌的，都是珍馐中的珍馐。
除了这一道菜。
吕不韦看着铜鼎中清翠的凉拌苦菜，第一次面露难色。这苦菜，是父亲教育他莫忘创业艰辛的一道菜。他自小吃到大，每餐就着这味道思父亲教诲。
可今天，看着眼前的菜，他却想到了蔡泽。
吕不韦只是一个抬眼，身侧的侍女就会意上前：“大人，请吩咐。”
“把这道苦菜撤下去。”
侍女有些不解，但仍是听从了吕不韦的吩咐。吕不韦眉间的阴霾这才终于散去了一些。他拾起筷子，在一个侍女的服侍下慢慢用饭。饮罢一杯上好的卫国陈酿，又撂下玉筷，一声冷笑。
“哼，昨日黄花。”
在他面前侍奉的艳丽侍女瑟缩抬头，还当主人这话是嫌她容光不足，碍了眼。
吕不韦略低下眼睑，并未作何安抚之语，只是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昨日黄花，该剪，还是该摘？”
侍女缩着脑袋，不知如何作答。吕不韦的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他必将蔡泽从高位上拽下来，然后取而代之。
——
时间并没有让吕不韦等待太久，他的机会就来了。
在位五十六年的老秦王，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严冬，却在公元前251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溘然长逝。谥号，秦昭襄王。
太子安国君嬴柱立，为新任秦王。而当年流落邯郸的落魄公子嬴异人，也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秦太子。
秦昭襄王的下世，轰动六国。
正月朔日，是嬴政的生辰。旦，晨露未晞之时，寻岚便已同赵姬悄悄出街，一起置办生辰所用的物什。街市上人潮汹涌，街道两旁的树上还挂着红绸。正月初一，素来是要祭神祈福的，街景自然也是要足够鲜亮才好。
赵姬穿一件厚实的深蓝大袄，梳着髻，头上簪着银饰，眉眼里尽是喜气。寻岚则是一身淡色的衣裙，为了显得与常人无异，倒也特地多穿了些。
可就在两人方一来到街市之上，就听人纷纷议论着“老秦王薨了”“安国君嬴柱继位”云云。
正在挑选点心的赵姬，忽然眉目一滞，片刻后，顿时泪下如雨，故去的老秦王显然不能让她有丝毫伤怀，她的泪水皆因喜极而泣。
“姑娘，你听到了吗？”
“嗯，”寻岚笑着与她对望，眼中也是一片慨然，“听见了，夫人的苦日子，熬出头了。”
赵姬的泪水沾湿了衣襟，匆匆付了账，抓着寻岚的手就往回走：“快，快回家！我们去告诉政儿！”
寻岚却并不激动，眉宇间反而有淡淡的失落，虽然跟着赵姬的步伐，却用一种怅然的语气说：“夫人，想必不久您与小公子便能归秦了。”
“是啊！”赵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与自己的孩子分享这个好消息。但她还是听出寻岚话中的不对，停下了脚步：“姑娘，你不想随我们一同回秦国吗？”
寻岚勉强一笑，轻轻拂开了赵姬紧紧牵着她的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既然眼看夫人与小公子平安回国，我也该离开了。”
赵姬听闻寻岚要离开，登时急着挽留：“姑娘于我们母子恩重如山，几次搭救性命，妾实在无以回报。妾自知姑娘无意富贵，然此妾唯一可以报答之物，还请姑娘一定成全，同去同归！”
赵姬这一番灼灼真情的话语，当然是动人的。
同去同归吗？
她当真可以与谁同去同归吗？
寻岚摇摇头，按下了心中的伤怀，想着想着，忽然也就释然了，微笑道：“夫人此去，为秦太子之妻，公子政为嫡长子，将以继承大统。而我，我本乡野山人，各有天命。急难而来，安身而返，奚以久留?”
赵姬知她心意已决，心中一时有万千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寻岚见她这模样，便是又笑着劝道：“我可没有夫人这样悲伤，既然公子与夫人都将去到更好的地方，我也可放心离去。夫人不必太过担忧，今后的人生里，定不会再有今日这般困苦。”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了质子府，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了笑意。
刚回到家，就见梨树下站着一个人影，是嬴政正在院中仔细打理着一把木剑。这是他病愈以后，自己用桑木做的。
寻岚心中犯难，只怕那孩子会伤心，只好装作去收拾厨房的样子，请求赵姬代为转告她要离去的消息。赵姬满口答应，又把不舍的话说了好几遍，确定妥帖了，她这才钻进厨房去装聋作哑。
心绪不宁。
脑海里一次次闪回着小嬴政那舍不得她的模样。
可爱可怜，而且还怨气冲天。
寻岚蹲在地上，拨弄着灶膛里的火苗，强打精神，专心熬着粥。
而在旁帮手的文狸早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规划他们以后要去哪里游历、再去哪里安家。眉飞色舞，欢天喜地。
“要是赤豹那个木头脑袋还不愿意走，我就一拳把他打晕了带走！”
小姑娘叉着腰，兴奋地对寻岚说着自己的计划，却根本没得到回应。
“姐姐，你怎么不理我。难道你也不想走？”
文狸不满地去扯寻岚的胳膊，这才唤回了寻岚的注意力。
“我......”对上文狸亮晶晶地眼睛，寻岚只觉有些力不从心，轻叹一声，无奈道：“你看着锅，我也去告诉了赤豹，让他早些收拾。”
她有些心虚地迈步走出灶房，正遇上嬴政一人在院中梨树下练剑。孩子的身形尚小，又是大病初愈，练起剑来却有模有样，一招一式都带着风，周遭有片片碎叶。
寻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想将离别的时间稍作拖延。
于是她静声走去，倚在那棵梨树足有合抱粗的树干上，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碎成了斑驳的星点，在长睫间舞蹈、在白皙的脸庞上泛着光。耳边是长剑挟着风的声音，刻苦练习的一招一式在这新年的风里入了眼。
“人世的幸福大抵如此了吧。”寻岚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丝丝满足的笑来。
若是春天能再早些来就好了。
想着，寻岚微抬手臂，葱白似的指尖升起，口中轻轻念起一阵温软好听的祷词，轻轻扬起头，眼睛里含着笑意，入眼的，是随着目光所到之处次第柔柔绽开的莹白的梨花。
一切伪装，在作别时已经无谓。所以，也就随心而为，让春天更早些到了。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昭襄王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