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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阴风怒号,黑色粘稠如水的怨灵咆哮发狂。
      赤红色的大阵闪烁血色的不详。
      我害怕的抱紧双腿,黑沉沉的郁色映入眼底。
      “啪——”
      结界龟裂,如万千雪花碎片纷飞。
      鸦羽轻颤抖,我站在阵法中,见到了另一个我。
      1
      我静静望着第五只落到外头石佛像上的雀儿,木鱼咚咚的空腔声回荡在这间小佛堂中,一下一下,落在我空洞的心上,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低头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经文,远处传来低沉而庄严的梵语唱声,整个大来佛寺都在翘首以盼,迎接着他们佛子出关。
      “哗啦——”
      书页被大风刮得自动合上了,石佛像上的雀儿迎风而飞,远离了这一方小天地。
      我敛下眼眸,收起了其中艳羡,乖顺得不能再乖顺地焚香燃炉,请求着佛祖对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的宽恕。
      “可是,你真的有错吗?”
      那个声音又来了,一如过往的十五年那般,阴魂不散。
      我抬起眼,望向镀了金身,无比慈悲的佛像,右手捂上了胸口,那里钝痛着,而面前的佛像亦无所答。
      远处传来的梵音变了调,我猜是佛子成功出关了。
      我无声的张了张口,想说——我没有错,但耳旁又响起只有我能听到的凌厉哀嚎,有江南婉转小调陡然急攀的惨叫,有天真孩童笑声突转的鬼厉阴寒,更多的是千万人死绝于口的绝命哀怨。
      这紧紧钳住了我的口,不自觉地使我的肩头往下塌了些。
      “向灯明,你可真是个笑话。”
      “闭嘴!”我眉头紧皱,对那个声音烦不甚烦。
      然后,周围的一切瞬时都安静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僵硬了几分。
      日照斜影入了这出小佛堂,带来了一人伟岸的身影。
      他一袭白衣,如云端仙人般背手而立,脸上隐约带着几分怒意。
      谢临渊语气沉沉,”当真是冥顽不灵,教化不堪,难有所为!”
      话落,便甩袖而走,不予我半分辩解,于是,我脚步迟滞,久久迈不出一步。
      给谢临渊领路的小沙弥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尴尬非常,但见我难堪,十分心善开口道,”向施主,谢仙师是特意来领您回山的,您可以出小佛堂了。”
      一时间,我的双眼十分明亮,快走了两步试探地跨出了小佛堂的门槛,当真是空空荡荡,什么结界都没有。
      “谢了,小沙弥!”我兴奋地朝他摆手告别,追着谢临渊的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风从耳边略过,脚踩在石板路上,我蹦蹦跳跳地下了石阶,转身回望长长白玉阶之上的大来佛寺,看着修士们走上这条朝圣之路,渐渐远去,缩成一个个黑点。
      我毅然转身,很是大逆不道地在心里向佛祖口出狂言,这破地儿,我算是再也不来了!
      风声渐大,吹得我长袍翻扬,我张开双臂,拥然闯入人间,回到了凡世。
      轻松愉快的脚步直到了山脚下,戛然而止了。
      我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平地,眼中掩不住的失落,我知道,谢临渊又丢下我一人,先行而去。
      不过我还是很快扬起了笑容,毕竟我又能再一次短暂地拥有了自由,这种心情舒畅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直到我停住脚步,迎着刺眼耀阳抬起头眯着眼,看见那映入眼帘的三个大字——上清宗。
      我的另一个”家”。
      或许是因为走了两天两夜,我的小腿连带着脚隐隐作痛,痛到让我不想再往前走上一步。
      “啧啧啧,向灯明,你好可怜啊!”那个声音嗤笑着。
      我沉默着抿紧了嘴,才发现上面已经起了干皮,腥甜的血味沾上了舌尖,这总会使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真的,很难受。
      “何不离开这儿呢,把身体交给我,我来替你忍受这些。”那个声音半是蛊惑,半是诱哄道。
      我以为我不会回答他的,但是我感觉到了胸腔震动,喉间发出了冷而哑的声音,”大师兄还在这里.......只要他在,你就不可能取代我!”
      “哼,愚蠢。”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走入了护宗结界之中。
      这一年的自由时光,又结束了。

      2
      我沉默的低着头,朝着谢临渊所在的金峰山走着。
      仙门弟子三三两两地与我擦肩而过,他们或是对我稍作打量,或是低声议论几句,或是远远避开,没有一个肯与我搭话。
      “是他呀!”
      突然的一声惊呼使我停住了脚步,我回头看去,只见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弟子正捂着一人的嘴,尴尬地朝我一揖手,急匆匆地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我哑声笑了一下,想的是那人肯定是刚入门的弟子,不然一年两次地见到如此狼狈之人,肯定不会有多惊讶。
      就这样半是挖苦半是酸涩地走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金峰山脚。
      我一时怔在了原地,喜不自胜地边跑边喊道:”大师兄!”
      只是还不待对方应声而答,另一人却突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他眼睛弯弯,恍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五师兄,许久未见啊!”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连喜悦都被他问候的话语冲淡了许多,于是只能淡淡地回道:”六师弟好。”
      许是听出了我话外的嫌弃,宋兰升眉头微皱,向前一步隔开了我和六师弟。谦和有礼的温润男声响了起来,”小五久未归山,想也不会将我们给忘了,”宋兰升浅浅地笑了,”咱们还是先行去面见师父吧。”
      一丝名为不满的情绪跃上心头,只是还不带发作,就被人抢先一步。
      六师弟抓着宋兰升的胳膊,用着撒娇的语气轻松抱怨着,”哎呀呀,大师兄,你答应了要陪我下山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肢体接触的地方,只觉得六师弟的举动分外碍眼。
      宋兰升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六师弟的头,”知道了,小鬼灵精。”
      说着,他抬起头,朝我歉意地笑了笑,”小五......”
      “大师兄,我知道了。”
      我出声打断了他,对方未完的话语被噎在口中,不上不下的,场面一时十分尴尬,又或者是,只有我觉得尴尬。
      六师弟仍就笑着,只是我总感觉他好像暗中白了我一眼。只见他拉着大师兄,与我错开身来,很快,我的眼中再无他二人的身影。
      我说不清我的心情如何,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不过,这些都被我隐藏的很好,因为我知道,一诺千金的人总是太少了。
      我仰头看着飞鸟略过碧空,幼年的那段对话恍若浮现在眼前:
      “小五可要好好的等在山脚下,不然师兄见不到你,可是会很难过的!”
      “大师兄也会因为我哭鼻子吗?”
      “哈哈,怎么说呢......我从秘境里把小五带了出来,那么我们就是家人了......”
      “是......家人?”
      “对,家人,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始终会奔向你的家人。”
      “唔......那大师兄会再从秘境带其他的家人回来吗?”
      “这个呀......”
      很久的一段沉默,后来宋兰升也没说出下文,我只记得他拿着那时我从未过的人间吃食,将我的问题糊弄了过去。
      那吃食很甜,甜过之后,便是酸。
      后来随着在大来佛寺与上清宗的来返次数多了以后,我知道了那叫做糖葫芦,是来自家人的关怀,只不过后来,宋兰升的糖葫芦再也没到过我的手中。
      我也渐渐明白,那天他隐之于口的后半句会是什么,他若是狠心一点,就该在那时跟我讲明,不会再有第二个从秘境出来的孩子了,因为世间苦难造就的灵,有一个就够了。
      这就是我,一个生于咒怨之中,不得解脱的苦命人,或许,称不得人,而只是一个留恋人间温暖的怪物。
      等我从阴沉的思绪脱离之时,就已经走到了金峰山顶,谢临渊常居的院落门前。
      “落花观”,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不管怎么看,都和剑修的风格大相径庭。
      我试着从满脑子的经文杂绪中翻出点什么,许久才记起,谢临渊,貌似是有道侣的,只不过在我未拜入他门下之前,那位美人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之后,他便长久的住在了”落花观”。
      一阵风声响过,挟带着几分霜寒的剑意,院门开了。
      “进来。”
      谢临渊冷淡的声音骤然在我脑中响起,我不禁抖了一下,才抬起脚,走到他面前,乖顺地跪了下来。
      “师尊。”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抬头看着我。”谢临渊说。
      我抬起眼,见着他手里正拿着几根玉简,隐约可见上面的影像是些密密麻麻的经文,我认出来了,那些是我在大来佛寺潜心进修写过的课业,也不知道,他满不满意。
      谢临渊看了过来,他有着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每次,都让我不禁汗湿了后背,那种被人洞穿的感觉,很不好受。
      “课业做得不错。”他抬起手,一根玉简似箭一般被掷了出去,咻的一下,尾尖颤抖着,实在地扎进了地里,”这是新的功法,好好学,半月后我再检查。”
      我伸手去抓那根玉简,却好像被它带得连自己的手都轻颤起来,”谢师尊,徒儿......徒儿......”
      他摆了摆手,”回去罢,记着,不可擅出洞府。”
      我垂下眼,低声应了句是,指骨泛着白,紧紧地抓着玉简退了出去。
      朝着,朝着另一个”囚笼”慢慢走了过去。

      3
      缕缕檀香卷起白丝,逸散在空中,隔着这层薄烟,我看到了镜中没有什么神情的自己。
      黑而长的发丝散乱着,交叉缠绕垂落而下,落在白色的里衣之上,好像要在那上面染上几分墨色。
      我往玉简上注入了一丝灵力,光影浮现其上,墨色的字迹笔起连峰,苍劲有力,很难不让我想到,这是谢临渊亲笔所写。
      这恰恰是我最不想面对的,素日的功法还好,只有这个,要生生忍受抽筋挖骨的痛苦,每次遇上,免不了往鬼门关走上一遭。
      谢临渊说,那是洗灵,是去除我魂上的秽气最有效的法子。
      他说,若是痛到极致了,就想想苍生众人,我这是在为他们抗下滔天的罪业。
      他们会对我感激涕零的。
      但我所遇见的,只有漠视与冷眼。
      他们畏惧,所以群愤激昂,他们彷徨,所以妄图紧紧束缚住我,单方面地掐断了我的自由,只余一处小小四方的天给我。
      于是我也变得更加渴求凡世的热闹,更加向往暖人的烟火,可惜,如此无辜的我在他们眼里仍旧是罪无可赦。
      对,罪无可赦。
      我嗤笑一声,一抬头,和镜中人直直对视上了。
      他有着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嫣红的鸢尾辖制着咽喉爬满了半边身,他做着和我相同的表情,但却十分的邪气与诡谲。
      我知道,这就是那个时常响在我脑海的声音,这是由罪业中诞生的另一个”我”,我称他为”障”。
      一缕淡蓝色的灵力从玉简中抽出,字消失了。
      “障”不规矩地半躺在镜中,在装点的富丽堂皇,热闹喧嚣的世界里斜眯着眼,打量着我。
      每次洗灵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安静,目光不肯从我身上移开半步。
      在洗灵的这段时间内,他整日病殃殃的,眉间写满了厌烦。
      我猜这就是洗灵的效果了,不断消磨灵魂的恶,直到彻底泯然于时间矣。
      我撇开了视线,转身盘坐在榻上,默念起了口诀。
      功法运转一重天,镜中传来一身闷哼,我眉头紧皱,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
      功法运转二重天,稀碎的打砸声一响接着一响,此时我的额头已经沁满了细汗,浑身好像被人拿着钝了的锯子,一下一下,疼的我牙根紧颤。
      我艰难的睁开了眼,镜中”障”的下半身躯已经接近透明,他不吭一声,却还是死死盯着我,凶狠地想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自不会让他如愿。
      功法运转三重天,”咳——”我捂住胸口,吐了口血,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浑身脏腑好似被人打散又重装了一般,哪哪儿都不对劲,也疼得厉害。
      我只觉得两眼昏沉,一股扼制不住的睡意向我袭来,在失去的意识的前一刻,我看见镜中的”障”化为一缕青烟,彻底消失了。
      然后,周围黑了下来。

      4
      我记不清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但隐约知道这就是我记忆的开端。
      阴云环绕,狂风怒号,黑色的有如实质的怨灵在嚎啸,在血色大阵上穿梭吟唱,阵法的最中心,渐渐凝聚出一道乳白色的人影,他抱臂蜷缩着,溺与浓郁的灵魂之海。
      成千上万的怨灵发出了尖锐的笑,它们音色各异,高低有声,共同演奏出一首诡异惑人的降世之曲,贪婪的绿光在它们空洞的眼中闪现,阵法中央那道人影承载了无以复加的沉重视线。
      我站在大阵边缘,伸出手触摸到了结界,”啪——”,那层透明的屏障迅速龟裂开来,裂纹极速延伸,汇于苍穹之顶,”哗啦啦——”,结界碎片叠成千万朵雪花的样子,飘飘然逸散而下,最终归于尘土。
      一声长长的耳鸣拉响,周遭安静下来了,我僵在原地,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没了怨灵的干扰,大阵的真实面貌露了出来。漆黑焦灼的土地,零散的墓碑混着断剑残垣,萧索凄凉不言而喻,这是一片古战场。
      阵中的白色人影站了起来,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了我。
      浅墨色的瞳孔微缩,我怔住了,那张脸——是我。
      原来,这才是最初。
      我于人世的第一眼,见到的是各大宗门排相而列的场面。
      宋兰升单手抱着我,粘稠而腥臭的血顺着他冰冷的剑刃零落在地,浑身的衣衫都被血浸透了,紧紧地贴合在他身上,他很狼狈,也很耀眼。
      他是第一个从秘境走出来的天骄,我看见了谢临渊冷淡的眼里带上几分自豪,想必是很为他的大弟子骄傲。
      不过下一瞬他就收敛了笑意,锐利的目光刺探向我,他意识到了,我会是个大麻烦。
      在无人的僻静角落,一股剑气骤然把我二人掀翻在地,我想要挣扎着爬起来,闪着冷光的剑刃直直抵在了我的咽喉之上,谢临渊居高临下的看向我,压迫感极重。
      他眼里有着厌恶,”想死吗?”
      我睁大了眼睛,当场痴愣住了,然后,剑挥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漫长,只见宋兰升奋力横空一跃,拼尽全力接下了谢临渊一剑,转身咬着牙将我护在了背后。
      “兰升,你被蛊惑了。”谢临渊抬起眼看向他,语气严厉,”现在,离开他!”
      我心里不安,悄悄探出手拽了拽宋兰升的长袖,他先是为难地看了对方一眼,才低头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向前一步,摆出了保护者的姿态。
      谢临渊动了肝火,脸黑了下来,”你是要忤逆我吗?”
      “不,师尊。”宋兰升眉眼温和,带着恳求,”他是我从秘境里还魂大阵中救下来的,他是无辜的,我有义务护他周全。”
      谢临渊久久未作声响,最终,他轻叹一口气,收剑入鞘,妥协了。
      “罢了,因果已定,不由得我去插手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听着这话,从宋兰升身后探出头来,正好与谢临渊对视上了。
      那冰冷得仿佛视我如死物一般的眼神,至今仍在我心里留下胆颤。
      5
      此后平淡如水的日子,成了我久久回味的五年。
      五年间,我从幼童抽高,长成了清朗少年。宋兰升在我心里的地位也直线攀升,因为他承诺了,我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教我吸气吐纳,修炼仙术,择选宗门,他做到了任何一个俗世兄长都能做到的事——对幼弟倍加关爱。
      上清宗的弟子们时常艳羡着我,嫉妒着我,他们说,我不配。
      我知道像宋兰升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成就不凡,现在的我不能和他比肩,但将来的某一天,我会追上他,到那时,再狠狠地打那些嘲讽我的人的脸。
      只是,再也不可能了,他们说我不配,是真的。
      第一次出现阻碍是我准备入道,以灵气洗涤经脉的时候。纯而浓郁的灵气顺着五脏六腑,全身经脉直驱长入。
      按理来说这感觉应该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但是我的脑袋像炸开了锅,叫嚣着逃,快点逃!
      幽魂凌厉而悲惨的哀嚎包裹着我,我头疼欲裂,每一寸骨头仿佛浸入了最毒的毒液之中,我的意识模糊起来,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接着,”障”现身了,他一袭白衣,站在水镜旁边,危险而迷人的笑着。
      他伸出手,蛊惑道:”让我帮你,好吗?”
      我指间微动,他似乎懂了我的意思,脸上的笑更加灿烂。
      只是还不待他有再多的动作,一道冷漠的剑意劈开了”障”,谢临渊出现了。
      那时的谢临渊眉眼间的戾气比现在要多,据说是因为道侣仙去,心情郁郁。
      他打量了我许久,才开口道:”你就做我的第五个关门弟子吧。”
      话落,就像突然出现这般,他又骤然离开了。
      我始终觉得这是我意识不清明之时的幻想,或许是我太想成为宋兰升的小师弟了,所以无端生出了这般可笑的想法。
      毕竟,那可是谢临渊啊,最想杀我的谢临渊。
      一场大梦而去,我感觉身下冰凉,睁开了眼睛。
      “嘶——”我半撑着臂,艰难的坐了起来,浑身大汗淋漓,狼狈的很。
      不远处的镜子似水面泛起了涟漪,只不过没能成功显示出虚影。
      我的耳侧响起了”障”的声音:”向灯明,你想要杀我,这和杀了你自己有什么区别吗?”
      “闭嘴。”我喘着虚气,厌烦道,”你是恶,长存于世,必起大祸。”
      “啧,虚伪。”他嘘了一声,话里多含鄙夷,”你可真是谢临渊的好徒弟,拿他的话来应付我。”
      我感觉到了”障”的蠢蠢欲动,镜中又凝聚起一层淡淡的人影,功法,似乎对他没那么有用了。
      一股阴郁的情绪涌上心头,这镜子,实在是太碍眼了。
      我骤然鼓起一股力道,狠狠地砸向了它。
      “砰——”
      镜子炸裂出蛛网,细碎的镜片折射着菱光,哗啦啦碎满一地,我垂眼看去,入目所及的,好像有一百张,不,一千张同我一般的脸,挂上了冷淡嘲讽的笑。
      “可悲啊——”
      一道提着嗓子的女声。
      “可笑啊——”
      几道掺杂着各色腔调的声音。
      “可怜啊——”
      数十道仿佛招魂般的幽叹。
      “可——真是让人等不及了!”
      千百万道怨灵的嚎哮顿时在我脑中炸开了锅,如此喧嚣,搅得我的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这是来自地狱的诅咒,是困住梦者的呓语,也是,我还未偿还的罪业。

      6
      破晓的微光探入禁地,我睁着眼躺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太安静了。
      后山原来是没有禁地的,在谢临渊正式收我为徒后,就有了。
      我翻了个面,看着有些刺目的湛蓝碧空,偶尔能听到宗门弟子晨练的热闹,更多的是难以忍受的孤寂。
      我害怕孤身一人的感觉,我害怕我仅有的一切被”障”接管,我害怕那些在我耳边长久不息的冤魂厉鬼,我怕,被他们拖入无间地狱。
      尤其是谢临渊的法子,好像开始不管用了。
      胡思乱想的思绪不知道飘落何处,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山间小路,思绪攸的断了。
      宋兰升来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拾级而上,我的胸腔开始砰砰砰震动起来,他每近一步,令人眩晕的失重感越强,我很高兴。
      他挺住了脚步,一如往常,站在了离我三杖远的位置。
      那里,是结界的边缘。
      我眼里的热烈褪去一些,却还是眉眼弯弯,朝他笑道:”大师兄来瞧我吗?”
      从被谢临渊常年累月的关在这里开始,宋兰升就常会带一些新鲜的玩意儿供我解闷,我享受着他这份温柔,也甘愿沉溺进去。
      他回了我一个俊朗的笑容,只是眼神有些闪避。
      我敏锐的捕捉到了这点异样。
      “大师兄想说什么?”我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不由得有些不安。
      “小五......”他继续回避着我的目光,左手搭在剑鞘上,蜷缩了几下,”天命司来人,师尊命我带你过去。”
      天命司,比谢临渊还想杀了我的一群老顽固。
      “啊......这样啊,”我尴尬的笑了一声,随机抿了抿嘴角,有些手足无措地指了指结界,”那......这个呢?”
      宋兰升抽出剑来,我这才看清,那是谢临渊的配剑。
      泛着光芒的剑半身没入了结界之中,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指间顺着剑刃一滑,血色浸润了土壤,结界短暂的消失了。
      我强装镇定,率先迈开了步子,宋兰升却久久没有跟上来,我回过身去仰视看他,”走吧?”
      “小五......”宋兰升站在原地,语气有些懊恼,”昨日虽然先应了你,但是小六年纪小,缠我缠的紧,你......莫要心中气恼。”
      一阵风带起林中树叶刷刷而响,我仰头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杂感交错澎湃,最终只余一片平静。
      “没事的,大师兄,这种事,我也该习惯了。毕竟,六师弟与你血脉相连,你多忧虑他,也是应该的。”
      我垂下眼,转过身去,顿了顿,再度开口道:”大师兄,你想与我说只有这些吗?”
      身后传来衣料的摩擦声,他走下了台阶,却没有再向我靠近。
      我回头朝他耸了耸肩,笑了笑,”算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话说多了难免矫情。”
      “大师兄,我们走吧?”
      对方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在了前面。
      我故意落后半步,看着他的背影,才恍然发现,原来我已经快同他一般高了。
      眷恋人世十载有余,也是时候踏上归途了。

      7
      宗门大殿的气氛严肃非常,随着我迈步而入,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些披着白金长袍看着格外仙风道骨的一群老头,眼神交流频繁,想必是一场大戏。
      谢临渊坐在掌门的位置上,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是从周围更冷的气场中,我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或者说,糟糕透了。
      宋兰升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横脚一跨,替我挡住了来自天命司的探究。
      我看着他挺拔直立的背影,心中多了些许动容。
      他这样坚定不移想要保护我的姿态,很久都没见过了。原来,在他心中,我也并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大殿上的气氛凝重起来,天命司的那帮老头横眉竖眼,为首的站了出来,冷笑一声,”贵宗便是这样的待客之礼吗?”
      听着此话,谢临渊的目光转向了他,”若是不满,可自行离去。”
      老头们被噎了一下,一时间神色各异。我也不确定,谢临渊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吗?
      “尊使,人如今来了,你也该讲清楚缘由。”谢临渊语气淡漠,但莫名让人感觉出隐隐的威胁,”不然,你们如此堂而皇之的登门入室,只会让我觉得是在挑衅上清宗。”
      “你!”
      从未被如此怠慢的老者怒上心头,只是还不待上前就被拉住了,只见一个眼覆白纱,样貌俊秀的青年朝他摇了摇头,站了出来。
      我先前竟然一直都没察觉到他,看样子,他便是天命司的”尊使”。
      尊使有着一头长白如瀑的秀发,星宿而筑的命盘在他之手,俊秀儒雅的面庞上带着经久不散的浅淡笑意。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有些久了,他似有所觉,偏头转向我的方向,不过,被宋兰升挡住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谢仙师,”尊使转过去头,朝着上方揖了揖手,”我天命司前日演算,惑星之势将大行。十年之前,您说有上清宗镇压惑星,修真界可得安定,是以我司并未强求。”
      “如今趁着灾祸未起,还请将惑星移交我司,以护苍生。”
      谢临渊微微蹙眉,斟酌再三,开口道,”尊使,你师承何人?”
      尊使轻笑一声,谦逊的很,”不才,拜在宿参大师门下。”
      “他啊——”谢临渊换了个坐姿,一只手敲着扶手,眼里思考着,”修为颇高,令人敬仰,怪不得能教出你这样的天骄。”
      “说起来,我和宿参也有过几面之缘,有你接手了天命司,想必他也自在。”
      尊使浅笑一声,”晚辈不才,承蒙谢仙师夸奖。只不过——”
      他微微偏了偏头,朝着宋兰升笑了笑,”要论起来,宋师弟才是声名远扬,还有......这位向师弟,不是么?”
      我的视线越过宋兰升,落到了尊使的身上,他微微转了几分角度,若是没有白纱,我就和他对视上了。
      我知道,他的目标——是我。
      大殿之上的气氛陡然沉静,我动作轻微,紧张地拽了拽宋兰升的袖子。
      “大师兄......”
      对方没有转身,只是袖中的手悄悄回握住了我,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我顿时安心了,不管今日如何,起码宋兰升还在我的身旁,有他陪着,就够了。
      “小五。”
      我的手猛然一抖,从大师兄的手中抽离开了。
      谢临渊顿了顿,如鹰鹫般锐利的眼神上下扫视了我一遍,继续说道,”到前边来。”
      我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去,途中回头看了一眼宋兰升,对方眼含担忧,握紧了拳又松开了。
      他没办法忤逆师尊,就像在六师弟和我之间,他的首选总会是前者,不得不说,我有些失落。
      我低着头叫了人,”师尊。”
      谢临渊起身走了下来,站在了我和尊使之间。
      他对着尊使道:”若是我将他交与你,你会如何?”
      话音落地,宋兰升焦急的出声:”师尊,不可!他是小五,您的关门弟子啊!”
      谢临渊暼了他一眼,严厉道:”兰升,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被蛊惑了。”
      “天下大道才是你该走的路,旁的不过都是横生枝节,只会动摇你的道心!”
      宋兰升:”师尊!不管怎么说,小五不曾犯错,世上没有再比他无辜不过的人了!只为了莫须有的天命而定下一人的悲剧,这不是您教导我的苍生正义!”
      只见谢临渊随手结了阵,禁了宋兰升的声,也将他困在了原地。
      一声悦耳的轻笑打破了紧张的局面,尊使走向我,他肤白如雪的手牵住了我,语气很温和,”宋师弟不必如此担忧,我想扼杀的只有惑星,而非向师弟。”
      谢临渊眉头微皱,”这话......”
      我跟着尊使的步子,站在了天命司那帮人里。
      “各种缘由若说起来较为复杂,只要向师弟跟我们走上一遭,于你,于我,于苍生都是一件好事。”尊使道。
      谢临渊没吭声,尊使继续道:”他这些年也吃够苦头了,又是洗灵又是抄背佛经,哪一样,听着都不是件轻松的活,跟着我们,他会早日得到解脱。”
      “毕竟,这也是您所期望的,不是么,谢仙师?”
      谢临渊眼神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答道,”若是惑星可除,他再归来,仍旧是我上清宗的弟子。”
      说着,带着宋兰升离开了大殿。
      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向师弟,在想什么?”
      清浅悦耳的男声唤回了我的神志,我眉头紧皱,不解道:”我以为师尊会很厌恶我,但事情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尊使也学着我面向前方,”那或许你没你想象中那么了解谢仙师。”
      他笑了,像花开带给人春意,十分亲和,”也或许是不知在哪个瞬间,他就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吧。人情世俗有时比着命理还要叫我头疼,向师弟若实在想不通,就不必纠结了。”
      “也是。”我松开眉头,表达了对他的赞同,”接下来,我暂时归你们了,尊使,你会想对我做什么呢?”
      “邀你去黄泉路上走一走,来吗?”他笑眯眯道。

      8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天命司之中,还有如此宽阔的一谭泉水,只不过有些有些奇怪。
      周围星宿的幻影时隐时现,摇曳的烛火晕出昏黄的色彩,为这谭静泉多添了几分神秘。
      尊使站在潭边,眼上的白纱垂落,露出了一双异色的眼睛,一双见过幽冥的鸳色眼。
      他朝我笑着,眼里的光彩明亮非常,瞳光却始终涣散,他是真的看不见。
      “向师弟,还请上前来。”
      我依话照做,挪步来到了潭边,只低头一眼,便见潭水之下绿影重重,鬼火连连,幽深诡异。
      “这是什么?!”我惊呼道。
      尊使半蹲下来,冰如玉质的手探入水中,寒霜自他指尖蔓延而上,瞬间冻住了他半只手臂。
      他抬起头,笑眯眯道,”如你所见,这是往生的入口。”
      往生、寒霜、潭口,这几个词凑在一起,不由得让我想起那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地方。
      我张了张口,迟疑道:”幽冥泉?”
      尊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正是。”
      幽冥泉,唯一连接黄泉与现世的渡口,鬼魂残灵由此过,生魂亦可由此入地府。
      尊使用上几分法力,覆盖其上的冰霜如烟如雾,逸散殆尽了。
      他站了起来,”外界鲜有人知这幽冥泉的入口藏于天命司,向师弟,你可是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呢。”
      我扯了扯嘴角,戒备着他,”那为何尊使却又领我来了此处,就不怕......”
      他深深的朝我一暼,尽管眼神空洞的很,”向师弟,不,或许该称你为惑星?”
      尊使笑了笑,接着道,”你既有天命加身,自然是不同于旁人,况且,你令我苦恼许久,说一句你我二人交情匪浅也不为过。”
      “嗯?”我哼笑一声,”我竟不知何时跟尊使攀上了关系,可真是好生惶恐。”
      他却摇了摇头,摆弄起周围漂浮而过的星宿,那并不全都是幻影。
      “一切皆有定法,自我承受师命以来,推演大道,求卦问卜,不得不承认了那个唯一的定局。”
      “哦?是什么呢?”
      我目不转盯的看着他,隐约感觉到了他下一句话的重量。
      “人间炼狱。”他不轻不重的落下了这四个字,面生神情冷漠,好似俯瞰人间的神明。
      可分明,他也是红尘中人。
      真是矛盾。
      潭下暗流涌动的水声清晰的回响在洞中,星宿旋转飘飞着,散漫而没有目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搭话,毕竟,他所预见的人间炼狱与我不无干系。
      不过,尊使还是先出声了,”说起来,谢仙师与我天命司还算有些渊源。”
      “所以?”我疑惑的看着他。
      尊使微微一笑,”你能平安在他手下长大,可真是令我惊讶。谁人不知,谢仙师剑下的亡灵数不甚数。”
      “我......”
      我想不出该怎么去接他的话,因为那确实是事实。
      我想,谢临渊对待我的态度如此复杂,多半是宋兰升的缘故。
      荣兰升亲自种下了与我的因果,他自然不好贸然出手,以免毁了大徒弟的坦荡前途。
      “也许是因为我不曾作恶,才得以苟活呢?”我笑着看他,眼底尽是冷漠。
      尊使朝我走近两步,我神思一恍,对方冰若寒玉的手就辖制住了我的咽喉,渐渐收紧。
      我神色未变,两只手用力扒住了他的手臂,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不断的喘着气。
      “尊使......这......又是做什么?”我扬起嘴角,直勾勾地看着他,”莫不是先前全是冠冕堂皇,好......好诱骗我至此?”
      尊使没有回答,我看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眸,真真好似断绝七情六欲的神邸。
      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真不好受。
      他的手陷入白瑕的软肉之中,一点一点抽干了我赖以生存的空气,我感觉头昏脑胀,思绪迟钝起来。
      恍惚之间,我见一片白光迅速像我靠近,在即将吞噬我之时,它又迅速退去了。
      我狼狈的跪趴在地,急促没有章法的大口喘着气,晕眩的世界在我眼中也渐渐清明起来。
      白色的衣袍晃入我眼,尊使蹲了下来,一手轻抚我的脊背,假惺惺的笑着,”师兄跟你开个玩笑,向师弟勿要介怀才是。”
      “哼,”我甩开他的手,冷笑着,”你算哪门子的师兄?”
      这话使他笑容淡了些,”马上你就想起来了。”
      说着,他用法力束缚住我,迈步入寒潭,刺骨的冰冷瞬间蔓延全身,很快,潭水浸到了我二人的腰侧,雪白的寒霜覆上眼眉,尊使还在继续深入。
      直到,潭水呛入鼻中,我被拖拽着沉入深处,失去了意识。

      9
      “啧,来了两个新鬼。”
      “瞧瞧,模样还怪俊俏的。”
      “来就来呗,这船怎么还不走,我赶着去投胎嘞。”
      “急什么,今早畜生道的名额满了,只剩下地狱道。”
      “那帮该死的老家伙,说好要给我留个位置呢!”
      “哼......别说了,那两个新鬼过来了。”
      渡口的众鬼安静下来。
      他们嘴含着眼,手捧着眼,有的还拿手扣了扣自己黑框框的眼洞,以此希望合群,跟着直勾勾地朝前看。
      大家都是死下来的,在黄泉待久了,也就只有每年清明能拿到点钱财,这用在打点投胎可是不够的,而新鬼,往往肥得很。
      我只觉四肢僵硬,身子忽然一轻,脚落在了实处。
      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让人看不真切,我仰头看着尊使,他的眼睛竟然明亮了些,他能看见了!
      虽不晓得其中缘由,但这对我来说绝不是好事,逃脱的难度变大了。
      尊使指尖微动,加重了法力束缚我的力道,迫使我同他的距离又小了些。
      不经意之间,我与他的手蹭过,这令我不自在及了。
      除了宋兰升,我还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尽管是被迫与尊使这般”亲近”。
      我四下望去,只见绿色幽火零落而散,幽冥泉深黑如渊,只有一个渡口,一条小船,宽阔的水面再无活物,这是一种让人悲戚的寂静。
      死后的世界也没多好。
      尊使闲庭信步的走在去往渡口的木板桥上,嘎吱嘎吱,原来灵魂也有重量。
      我探出头往下一瞧,水中没有我,却有千万张惨白青黑的鬼脸,正冲我不怀好意的笑着。我被吓得一哆嗦,趄趔两步骤然落进了一个不甚温暖的怀里。
      头顶传来尊使一声无奈的轻笑,他拿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带我重新朝下望去,透过他的魂体,这次的水中,只有我自己了。
      “你看到了什么?”尊使轻飘飘落下问句。
      “我。”
      “那不是你。”他说。
      “怎么会......”
      不是我?
      我顿住了,再仔细去瞧水中人影,那确实不是我——是”障”。
      尊使此时又拉近了距离,薄唇蹭过我的耳侧,好似耳鬓厮磨的暧昧,”向师弟,不要动。”
      我身子僵了僵,语气有些迟缓,”怎么了?”
      他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有恶鬼虎视眈眈地盯上了我们这两块肥肉,向师弟,你猜猜师兄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弯起了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师兄这么善解人意,一定会让可怜的恶鬼饱餐一顿的吧?”
      “啧,没大没小的。”
      尊使松开了些力道,他轻飘飘地往那边暼了一眼,顿时间鬼哭狼嚎,众鬼魂飞魄散了。
      我面色凝重,他比我想的还难对付。
      只见他回过头,落下一笑,却堪比修罗,只让人心底不住颤抖。
      “走吧,向师弟,该上黄泉路了。”
      我没应声,乖巧地跟了上去。
      “嘎吱——嘎吱——”
      水面一起一伏,我抓着小船梆子,慢慢蹲坐下去,我有些害怕这漆黑不见底的泉水。
      而尊使孤身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神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船桨拨弄这水声,哗啦哗啦,在水面上留下弯弯曲曲波纹。
      还不待我坐稳,船身猛地一抖,我惊呼出声,重心不受控制朝着一边倾倒,眼看着就要栽进湖中,一只孔武有力的手骤然抓紧了我,带我在空中旋了一圈,身法利落地稳当站在了船中央。
      我晃着神,胸腔如雷作鼓。
      “向施主——”一道清亮不失温和地声音响起。
      我这才回过神,抬头一瞧,淡墨色的眼眸不由得一缩。
      眼前人红色袈裟打底,粼粼金光熠熠闪烁,刀削般如山岳的峻秀,黑而密的睫毛垂下,好似慈悲俯瞰人间的佛,周身散发着一股岁月宁静的气质。
      这便是天生的佛教圣子。
      “向施主,”佛子语气平和,”水中恶鬼已退,不必担忧。”
      说着,垂眼落在了他被紧紧抓住的领口,我才意识到与他过分亲昵的距离,摆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颤颤的收回了手。
      我眼神飘忽地笑道:”佛子怎么也来这儿了?难不成......”
      你也死了?
      我急忙停下了这个冷笑话,暗自在心里连呸几口,真是,差点说话不过脑子,好险好险。
      佛子可不是表面那么好相与的,就冲在大来佛寺里有一半的经都是他押着我念的,他的严厉仅次于谢临渊。
      我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未有所觉,悄悄松了口气。
      “故人重逢,可聊得愉快?”
      冷不丁的,尊使凑了上来,笑眯眯地问出了这句话,活像一只摇着尾巴焉坏的狐狸,满腹黑水。
      佛子朝他揖了揖手,”尊使。”
      “佛子。”尊使回了礼。
      接着,两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我顿时如芒在背,张不了口。
      “咚——”
      一股强劲的后坐力震得船身一晃,我没站稳,一把狼狈地摔倒在岸上,滚了又滚。
      很好,间接避开了那两人。
      我边爬起来边掸着身上的灰,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佛子和尊使......消失了?

      10
      眼前的小路蜿蜒看不到尽头,我又回头确认了几下,空荡荡的水面无声宣告着此地无人。
      青绿色的幽火时不时闪烁跃现,我不自觉抓紧了衣脚,迈开了步子。
      百米不到,两侧的景色迅速变换,由暗到明,由冷到暖,我有些惊恐,有些迟疑,然后,我停住了脚步。
      景色定格住了。
      是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欣欣向荣的上清宗。
      这是......幻境?
      不待我细细思量,一声稚嫩童声攸的吸引住我的目光。
      “师兄!大师兄!”
      我疑惑地回过头,一个粉雕玉琢,红绸裹身,金玉相饰的小小孩童骤然闯入我的视线之中。
      他的眉眼,看着有几分熟悉,是谁呢?
      好像是......宋兰升?
      念头升起的一瞬,那个孩童兴高采烈的奔向了我,我不自觉的张开双臂,带起了几分笑容。
      下一刻,孩童直直地穿过我,奔向了后方。
      “怎么跑得这般快,摔了可怎么好?”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令我僵在了原地。
      我缓缓转身,看见了”我”。
      好奇怪的感觉,怎么会是”我”呢?这是幻境胡诌出来的吗?
      那个幻像温柔地摸了摸孩童的头,淡墨色的眸子微抬,冷淡地看向了我。
      他说:”你不该在这儿。”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天旋地转令人晕眩,喧嚣纷杂的闹音无孔不入,许久才归于宁静。
      我不由自身地被裹挟着,被驱使着,某一个时刻,周围变幻的景物一滞,毫不留情地将我的魂灵抛掷而出,我趄趔两步,扶住了面前的桌子。
      满堂喜色纷至沓来,红烛成双,喧嚣喜迎,宾来客往,这是人间的成亲典仪。
      我环顾四周,一人正坐在床边,红帘帷幔,看不真切。
      似乎是听见动静,里面的人出声了,”是大师兄吗?”
      我掀开帘子的手一顿,迟疑出声道:”是我。”
      “大师兄?”帐内的人笑意盈盈,”我还担心你不擅饮酒呢,看来二师兄他们还是手下留情了。”
      “嗯......哈哈,是啊。”我含糊不清地回道,退至门边,手上用力,门嘎吱一声,半开了。
      听闻此声,帘后的人起身走了两步,”大师兄?”
      “啊,师弟,”我眼神飘忽着,半只脚已经迈了出去,”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劳你再稍等片刻。”
      说着,我匆忙地跑了出去,一点都不敢去看帘后之人的反应。
      那是宋兰升,我想。
      怎么会这么荒唐呢,成亲,和宋兰升?怕是白日做梦都没这么敢想过。
      唉,我心情复杂地捂住了脸。
      这个幻境,还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若是十岁的我姑且会信,而今,只是冷笑一声,世事复杂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啊。
      我眼眸一暗,步伐不停,转过圆角门,恍然闯入了另一方世界。
      竹丝管弦,觥筹交错,□□绯红的灯色交相辉映,一人身着喜服,神色淡漠仿如高山冰雪,抬眼之间,冷冷地扫视过来。
      须弥之间,热闹喜庆的人声迅速远离,此方世界唯有我与他相视而立,他是我,也不是我。
      他就如一只将要离弦的箭紧绷着,亮出了锋芒:”你不该在这儿!”
      我满腹疑问,来不及张口,一股凌厉的剑意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袭来,强硬地将我驱逐出去。
      光怪陆离之景杂糅着,我头昏脑涨,模糊地周遭渐渐清晰,我回到了天命司的寒潭旁,不,应该说是过去的天命司。

      11
      我眯了眯眼,看着不远处静静亮着的长明灯,属于天命司初任掌权者的那一盏显然比我先前看见的要干净明亮许多。
      这或许又是一个幻境,我不耐烦地想着。
      余光四下,寒潭的水面泛起涟漪,我一下子警觉起来,藏身隐匿于暗处。
      隐约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我小心窥视着,耀眼的日光落到一人的白纱之上,映衬出他静谧安宁的面容,是尊使。
      紧跟其后的人面容皎瑕如一轮白月,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凌厉,不同时间的又一个我。
      只见他眉头微皱,淡墨色的眼眸微转,放出了几丝灵力探查四周。
      我屏声敛息,心下明白要彻底勘破这个幻境,必然不可与”我”直接照面。
      淡蓝色的灵力自我指间纺成丝线,悄悄探头而出,沿着对方灵力的轨迹覆盖而上。
      我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全神贯注地控制着那根灵力丝不断追上,蚕食,彻底解决对方的探查。
      当绞断最后的灵力之后,它们与主人的联系突然断了,这意味着没有探查到任何异样。
      我长吁出口气,这才听清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尊使:”师弟,这行不通。”
      “为什么?”那人不解,带着几分难以遏制的不甘,”不是说结了道侣契便可承了对方命道,以此混淆天听吗?”
      尊使摇了摇头,”那可是惑星啊,至苦至恶的源头,牺牲一人可破万难,天道怎么会被轻易蒙骗?”
      “我先前只卜算到佛寺的舍利子与道侣契有用,如今看来,还缺关键一物。”
      “师兄知晓?”
      我微微朝外倾了倾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尊使,我也想知道答案。
      对方微不可查的偏了下头,朝着那人轻声道:”先前或许不甚明了,现在么......明日或许可告予师弟解决之法。”
      那人若有所思,也不知得出什么结论,抱拳告辞了。
      空荡荡的殿内响起了尊使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停在了寒潭边。
      “师弟,不出来吗?”尊使背对着我道。
      我的呼吸粗重几分,走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转过身,浅浅笑着,”不早不晚,就刚刚。”
      我警惕地打量着他,慢慢靠近,思量着道:”你不惊讶吗?”
      “什么?”尊使笑着问。
      我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我和他同时出现,怎么说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是吗?”他摘下眼上的白纱,看向了我,”我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我向前一步,直直和他对视着,忽然一笑,恶意满满道,”你不是尊使,你只是幻境的造物罢了。”
      话音落地,我抬起脚欲转身离去,尊使一把拽过我的手,靠着蛮力将我禁锢住在他怀中,细碎地笑了起来。
      “原来师弟变成了这么有趣性子,还真是有些便宜下一世的我了。”
      他笑着,却好似恶鬼褪去了人皮,露出了真面目。
      “我观你命星入定,惑字当行,可不是长久之相啊,师弟。”
      “哼,”我偏过头,挣扎不成,气鼓鼓骂道,”瞎子!”
      “啧,没大没小。”他噙着笑来了这么一句,噔的拿手一弹,我的脑门瞬间红了一片。
      不得不说,我心底更加气闷了。
      “唔......”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落在我的咽喉间,往上,抬起了我的下巴,”我还以为师弟的样貌会大不相同呢,没想到少了几分咄咄逼人,越发惹人怜爱了。”
      他暧昧地笑着,口中话语不断,”一如既往,还是我最喜爱的这副皮囊。”
      我翻了一个白眼,偏过头甩开他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我询问之前,你有什么想问的呢,师弟?”
      “比如,这里究竟是你口中的幻境,还是过往的前世呢?”
      他拿开了手,摆出了十分善解人意的样子。
      我敛下眼眸,稍作片刻道:”他为什么叫你师兄?”
      “嗯?”尊使轻啧了声,一转不转地看着我,”原来连这个都忘了吗?”
      不由得涌上一股心虚的感觉,我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还有,他是惑星吗?”
      尊使笑着摇了摇头,”你此世长于天命司,因习剑道拜入上清宗,得一良缘,想要改天换命。至于惑星么,该怎么说,其尚未诞世,但已择定宿主。”
      “是宋兰升吗?”我问道。
      尊使有些惊讶,微微敛了情绪才道:”是他,看来师弟下一世与他也很有缘分呢。”
      我心情复杂地苦笑一声,”谁知道呢,纠纠缠缠,是缘是孽。”
      “唉——”
      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下一刻,尊使抬起手,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顶。
      “师弟,虽然不知未来是何发展,但师兄此刻,还是由衷的希望你无虞长乐。既然选了这条道,还是要走下去的,这是天命,你亲手改出来的天命。”
      天命么,真是不明白那个”我”是怎么想的,这般舍己为人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他欣然做了,却要我去填坑。
      “你心悦他吗?”尊使道。
      “这个啊——”我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又低垂下眼,”心悦......可是他似乎不心悦我。”
      “是么?”尊使的声音冷淡了些,”世间万般命理可解,唯有情爱二字,总叫人千肠百转,强求不得。”
      “师弟。”
      “嗯?”我对上了他那双有些漠然的眼。
      尊使半蹲下来,用手拨弄着水面,”时间不多了。”
      我看着冰霜覆盖在他的指掌之上,脑中骤然灵光一现,”我该怎么做?”
      “什么?”他偏过头,抬眼看我。
      “这不是你见我的目的吗?”我有些焦急与不耐,”你将我送到这里,总不会真的是想和故人叙旧。”
      尊使盯着我,忽然一笑,”聪明。”
      他站起身,朝着我走进两步,”师兄先前与你说过,要是后悔了,可以来找我。”
      我抱臂嗤笑一声,”可惜,这一世的我毅然决然,不曾后悔。”
      “不错,”尊使温柔地看着我,”但所幸,我等到了你。”
      “六道轮回,世间万物,讲究一个因果。此世为因,后世为果,因果循环,不得解脱。”
      我若有所思道:”我该怎么打破这个因果?”
      怎么挣脱这个......命运。
      尊使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找到一切的开始,然后,彻底解决他。”
      “他是?”
      尊使看着我,意有所指道,”你知道的。”
      我忽然怔在了原地。
      对,我知道,我应该......杀了宋兰升,此世的宋兰升。

      12
      我站在桃树下,看着不远处篱笆栅起来的茅草小屋,屡屡炊烟飘向上空,渐渐变淡。
      尊使说”我”知晓天命之后,不顾宗门禁令,毅然决然地带着宋兰升逃出了上清宗,掩去全部踪迹安定于这处不知名的村落,苦苦寻求破局之法。
      我仰头看着这颗挂满红绸的桃树,千万条丝绦垂下,寄托了凡人的无数愿景。
      难怪选在这里,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是很喜欢此处。
      屋内有了动静,是”我”拿着剑出来了,接着御剑离去。
      日光明亮,我眯眯了眯眼,看着他朝天命司的方向去了。
      很好,在他回来之前,我来结束这一切。
      “扣、扣。”
      “来了!”闷闷地一声自门内传来,我垂眸静静地盯着脚尖,然后门开了,白色衣袍的一角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大师兄?”宋兰升发出疑问,”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抬眼看着他,和我的大师兄一般无二的容貌,若是真下杀手,多少是有些犹豫。
      我悄悄握紧了匕首,心里一横,笑道:”兰升,好梦。”
      匕首的寒光突现,沉闷的入肉声传来,鲜红染满了白袍,好似雪中红梅,动人却冰冷非常。
      宋兰升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他的眼里渐渐蓄满水汽,映出了淡墨色眼眸中的冷漠,然后他倒下了。
      黑色长发凌乱的四散在地,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我跪在地上,轻轻替他阖上了双眼。
      我鼻尖一酸,两行清泪滑落,混着溅出的血,滴落在他的面颊之上。
      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在他耳旁轻声呓语,”下一世,希望你能爱我。”
      突然,我顿感胸腔一痛,剑刃闪着银光,沾着鲜血,刺透了我的心脏。
      “噗呲——”
      长剑反被拔了出去,我无力的瘫倒在地,被五脏涌出的血沫呛的不行。
      那人的身影此时显得尤为高大,他似乎是恼怒,朝着身后之人质问:”你故意将我引开,就是为了这个局面?!”
      尊使走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带着浅淡的笑意,”你仔细看。”
      我从没如此刻般清晰的认识到,卜算之人的冷心铁肠,他在乎的只是此世的”我”,而非我。
      我努力地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于是我看见了红丝一样的东西渐渐浮现,一头连着宋兰升,一头连着我,它们舞动着,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
      然后,一股来自灵魂的颤栗席卷了我,红丝深深扎入,又突然猛地向外用力,极大的撕裂感冲击着我,我痛得惨叫出声。
      约莫有一刻钟那么久,我才像是从刀山火海猛地脱身,骤然坠入虚空,许久意识才渐渐回拢。
      迷糊之间,我看见了红丝缠绕着一个黑色人影,那人狼狈地挣扎着——是”障”。
      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潺潺的水流声响得刺耳,交谈的话语声若远若近,我睁开眼,呆呆地看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久久缓不过来。
      一股檀木香传来,佛子探上我的经脉,朝里面度了几缕真气。
      佛珠手串颗颗滑落,伴着低声的梵语经文,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渐渐地,我又合上了眼。
      不知昏睡了有多久,我才清醒过来。
      窗外繁花似锦,景物俏丽,鸟儿声啼,这是人间,而不是冰冷入骨的黄泉。
      嘎吱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我偏过头,眸子应激性的一缩,是尊使。
      他仍旧是眼覆白纱,垂手将药碗放下了,坐在床边。
      “好点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预料当中吧?”我问道。
      “也不全是。”他笑着否认,”但我知道,黄泉之行成功了,不是么?”
      “你现在不是惑星,而只是向灯明。”
      我先是一愣,随机胸腔砰砰地剧烈震动起来,喜悦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竭力镇定下来,开口道:”我......不太明白,怎么办到的?”
      尊使解下白纱,用那双盛着星河的眼睛垂下看我,”在黄泉,我看见了。”
      “你杀了宋兰升的前世,天道愤怒,由此抓住了你的灵魂,令你永不超生。”
      我迟疑道:”可是......我没事。”
      “是的,你没事,因为天道抓住的是惑星,真正的惑星。”尊使道。
      我刹那间明白过来,他们欺瞒天道,令祂亲手搅碎了”障”,从此,再也不会有被惑星宿住的下一个苦命人了。
      解脱的不仅有前世的宋兰升,还有今日的我。
      尊使起身离去,我纠结许久,在他迈出屋门的一刻道:”师兄,多谢。”
      他似乎是怔了怔,话里听不出来情绪,”师弟啊,此后余生,便是新的开始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形单影只,好似孤独的很。
      “唉——”我微微叹气,半撑着坐了起来。
      “师弟。”一声温和清朗的男声响起。
      我顺声望向窗外,繁华之中,绿树之下,宋兰升正对着我浅浅笑着。
      “师兄,”我鼻尖一酸,顿时红了眼睛,”许久未见。”
      真的好久,好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不过还好,从此以后的漫长岁月,我们不会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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