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128、观尘

　　洪荒年后，人类始程。

　　世间的人还很少，乌啼生活的地方，要走很远很远才能遇见零星的几户人家。那时候还没有功名利禄争权夺利的厮杀，只要能吃上土地馈赠的一点粮食，能用桑麻制成几件粗布衣服以遮羞，人们就很满足了。

　　小乌啼特别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他父母都是简单的人，能让小乌啼不饿肚子，也能让他多少识上几个字。

　　他于是想着，等长大后，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承欢双亲膝下，便是人世间最最完满的日子了。

　　小乌啼每日于群山林间奔跑打闹，玩累了就躺下睡觉，饿了就回家吃饭，一年之中有两段时间会背上小书袋，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住上一阵儿，同教书先生学习认字。

　　时间一晃而过，小乌啼长到了十四五岁。

　　某天，他正在林间拾捡柴禾，眼前忽的闪过一个小东西，可那东西眨眼便不见了。他确信没有看错，那小玩意儿挨着他身侧过去了，还带起一阵轻笑回荡在耳畔。

　　乌啼提起一根柴禾棒子，颇有些害怕地道：“是谁，谁跑过去了？”

　　没有任何回应，他接着问：“你是人吗？还是小动物？你出来吧，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山林很大，你若是迷路了，我可以带你走出去，我不是坏人。”

　　说着，他将树枝丢在地下，在衣服上搓了搓手，道：“我没有恶意的，你出来吧。”

　　“哈哈——”一串风铃般的笑声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乌啼朝树顶望了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他抬手遮了遮眼，耳边炸开了一句人声，“你好可爱呀！”

　　“原来人类这样可爱呀！”

　　“你出来，”乌啼仰着头，原地转了一个圈，“快出来，让我看看！”

　　突然，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乌啼一个猛回头，差点儿没站稳。

　　眼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只是这女孩打扮得匪夷所思，她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绿色的，而且穿着...几乎等于没穿。

　　乌啼慌忙用双手蒙住眼睛。

　　女孩歪了歪头，貌似十分不满：“你捂着脸做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乌啼紧闭着眼，摸索着脱下自己的外袍，伸手递到前方，“姑娘，你如果不介意的话，便穿上我的袍子吧。”

　　乌啼保持着递衣服的动作瞎站了一会儿，女孩的两只手放在他眼皮上，上下一撑，乌啼骤然被迫睁大双眼，视线模糊了片刻。

　　女孩大发慈悲，终于在重要部位贴上了几片树叶，不过雪白的胳膊腿还是露在外头。

　　乌啼侧过头，盯紧地面，小声嘀咕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不穿衣服到处乱跑？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我记得这附近没别的人家啊……”

　　“人？哈哈，我不是人啦！”女孩似乎不喜欢别人不看着她说话，抬起双手将乌啼的脑袋捧正，嘻笑道，“警告你哦，不许闭眼，不许别过头，不然我把你弄死，埋在这里，正好给我当养分——”

　　“不不不！你不要这么说，我害怕！”小乌啼惊呆了，转念一想，总觉着哪儿不对，索性直问道，“姑娘，你不是人么，那你是什么啊？这世间能说能动的不就只有人和动物么？我见过不少动物，家里也养了鸡鸭兔子，姑娘你长得明明就是一个人，只是你的头发和眉毛和我不一样，有点儿特殊……”

　　“长着人身就是人？人类果然好蠢！也不知道上神娘娘为何要捏出人这种东西放在土地上，还让我们有灵之后也炼化人身，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些两足两手的蠢蛋发蠢解闷儿？”女孩很是疑惑，习惯性地歪歪头。

　　乌啼觉得自己正在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好奇道：“娘娘是哪个…哦不，姑娘，你是什么？”

　　姑娘笑道：“我是精灵一族啦，是一颗大树修成的精，你不要姑娘姑娘地叫我，我不是姑娘，听说你们人类都是有名字的，你给我起一个吧！”

　　“我……”乌啼犹豫了一会儿，起名儿这种事，理当由父母做主，于是道，“我怎敢给姑娘起名字？”

　　姑娘瞪圆了眼睛，瞳仁里闪过一丝碧绿，半是威胁地道：“你起不起，不起我就杀了你，杀你简直太容易啦！”

　　“你们人类好脆弱的，听说你们身体里有一个叫做‘血’的玩意儿，只要把血放干净了，就死了，嘻嘻。还有个东西叫‘骨头’，听说捏断骨头，就能让你们痛不欲生，真好玩——”

　　她说话恐怖如斯，却丝毫不觉有何不妥，高兴得手舞足蹈，像是在描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乌啼连连摆手后退：“不要，别杀我，我就给你起一个名字，叫......”

　　他仔细打量了小绿的脑袋，询问道：“姑娘，你看你是绿色的，就叫‘小绿’好不好？”

　　“小绿，小绿......嘻嘻，那就这个吧。你别后退了，你给我起了名字，我不杀你。”新鲜出炉的小绿蹦到乌啼跟前，“人类，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乌啼定了定神：“我来捡柴禾，烧火做饭。林子外面的柴禾被我捡光了，今天走得深一些，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小绿。”

　　“啊，那我俩真有缘，我睡了好久好久，今天才刚刚醒，就看见你啦。”小绿拉着乌啼坐下，揉揉眼睛道，“快给我讲讲，人类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蠢吗？”

　　乌啼心想，这个自称是一只精灵的姑娘真不会说话，又碍于她真会杀了自己，诚恳解释道：“人类不蠢的，或许...我是其中一个比较蠢的吧。我们人类把植物的种子种在土里，长出来的果实就可以吃了，当然，有些先辈吃了有毒的，就死了。”

　　乌啼转着滴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反击了一下：“小绿你看，我们人类要穿衣服的，人类有羞耻感，你们树精…不穿衣服，是正常的吗？”

　　“羞耻感？这是什么东西？”小绿歪着脑袋，似在思索。

　　乌啼也说不上来羞耻感具体是什么，只得含糊道：“就是那个，哦，男女有别，人类有男有女，裸体不便见人，只有成亲了的夫妻才能……”乌啼感觉自己越说越离谱，慌忙带过，“反正就是，人类要穿衣服的，要遮羞，不穿衣服不能见人！”

　　小绿站起来，上下打量乌啼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转了一个圈。

　　一瞬间，那些遮羞的绿叶变成一袭桑麻料的绿色长裙，小绿懵懂的询问：“穿衣服，是这样吗？”

　　她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又道：“我知道你们要分男女的啦，这是最便宜的让你们活下去的方式。不然以人类的脆弱性，造一批出来，一会儿就死光啦！”

　　乌啼痛苦扶额，嘀咕道：“我们也有很强大的人，有武功高强的，有精通学问的，也有富甲天下的，只是这里是一个小地方，见不到罢了。”

　　他总算能坦荡地看眼前姑娘了，赶紧夸奖了一番：“小绿穿着衣服更漂亮！对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树精呢，树都可以成精吗？这样的话，我以后都不敢捡柴火了。”

　　小绿觉得眼前的人类可爱极了，笑眯眯道：“不妨事啦，那些落下来的枯枝都是我们不要的残肢，就像是坏掉的手指头，掉了就掉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并非所有的树都能修成精的，也不是只有树才能成精。长老说过，天宫和人间交界的地方，经常会溢出一些仙气，上天庭不管这些小事儿，溢出的仙气飘落到人间的许多地方，有灵智开阔的生命，就能利用仙气修炼啦！”

　　“人间不就是世界？难道还有另一个世界？”乌啼瞪大了眼。

　　“蠢蛋，人间只是人间，供你们人类和小动物，小精灵生活的地方。”小绿指了指头顶，“上面才是真正的世界，住着神仙呢。”

　　乌啼年幼的世界观不断被冲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喃喃道：“神仙…什么是神仙…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嘻嘻，神仙嘛，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和我们完全不同呢。他们的眼睛看过去，能够发现千里之外卧着的一只雏鸟；随手一挥，清晨和傍晚的云霞便落满天际；他们咳嗽一声，九天惊雷就落了下来，劈山震海……”小绿无不向往地道。

　　乌啼顺着小绿的描述，想象着那些奇幻诡谲的画面，仿佛这些话揭开了一个他从未知晓的新世界。

　　小绿问道：“蠢蛋，人类不知道天上有神仙吗？”

　　乌啼摸了摸头：“不知道。自古以来在我们的认知中，世上只有人和动物，人是万物之主，会发明，能创造，有礼义廉耻，能通过学习获得新知识，帮助更好的活着。”

　　他解释了一通，倒把自己说懵了：“那...小绿你，将来能成为神仙吗？”

　　小绿瘪了瘪嘴，有些失落地道：“少做梦了！神仙都是上古神兽，山脉，大川，辽野这些化形的，他们在天地成形的初期已经存在。我们只是一些特别渺小的显影，因为沾染了一点微末的仙气而生了灵，一辈子也成不了神的。不过比起你们人类嘛，肯定强多了。人类既蠢又弱，只不过是上神娘娘心肠慈悲，捏出来管理人间土地的四足兽而已啦。”

　　“原、原来如此。”兜头凉水泼下，乌啼心中的火光颤了颤，不死心地问，“树可以生灵成精，那我，是否也能找到有仙气的地方，通过修炼变得强大？”

　　小绿摸了摸乌啼柔软的头发：“这我就不知道啦！从未听说过人类可以修炼的，你可以试试看！不过估摸着也是白费力气，哈哈哈——”

　　天色将晚，最后一缕阳光渐隐，密林里咕咕喋喋嗡嗡声愈加清晰。

　　乌啼满不在乎，甚至恨不得把今日所遇的每个场景每句话都刻进脑仁儿里，哪怕脚腕上全是被蚊子咬出的红疙瘩也没注意。

　　小绿是个话多的主儿，一直给他讲人类与其它生灵的不同之处。譬如她看到的人类，寿命都很短，灵智也未开启，却已经生出了无限沉重的欲望。

　　再比如神仙就没有欲望，因此不允许任何窥探。

　　而精怪一族，大多一生只专注于一件事，获得快乐的方式十分简单。

　　乌啼接不上话，只默默听着，听累了，就揉揉后颈，捶捶双腿。

　　当四周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小绿看去，这一抬眼，就被她吓着了。

　　夜色里，一对深绿色的招子发出骇人的光，在小绿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好似丛林中潜行捕食的怪兽，正窥伺着马上到嘴的猎物。

　　乌啼手脚冰凉，很想回家。

　　好在小绿也说累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打了一串儿哈欠。

　　“人类，我困了，你知道回去的路吧。我不杀你，也不护你，没想到你还挺好玩的！”

　　小绿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朝前方的密林走去，然后像一滴墨汁入水那般融了进去，再也寻不见踪影。

　　乌啼完全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