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129、观尘2

　　“买书啰买书啰，慕神刚出的新书，这次讲的是上天庭和地狱之间的对峙，快来看快来买！”

　　走街串巷的小书贩卖力吆喝着，不一会儿，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他急道：“慢点慢点，不要抢，书商那边请了很多写手抄写，多着呢，人人有份儿！”

　　十年前，乌啼自从遇到那只树精，至此改变了原本简单的一生。他后来又多次去了那片林子，可惜再也没见到小绿。

　　乌啼后来想过，那会不会是午后一场荒诞的梦，可他与小绿那些对话，一字一句如此清晰，像是被种在脑子里生了根。

　　忘不掉，只好顺其自然。

　　从那以后，乌啼长大娶妻生子的愿望变成了飞升成仙，成日里就只做三件事了，吃饭、睡觉、写书。

　　写关于上天庭的书，关于神仙的书，关于鬼怪的书。

　　他在想象的天空里自由放飞，他在书里写到，人间之上，还有个天宫，天宫里，住着长生不老的神仙。

　　神仙们神通无边，能透过皮囊看穿人的内心。只要人做了恶事，就算隐藏得再深，也会被上天看到并降下惩罚。如果做了善事，死后就能登上极乐。

　　乌啼给自己起了笔名，名曰慕神，他的书一经发行便轰动人间，好像人类心中早已埋藏着对神性渴望的种子，乌啼将这一切用笔娓娓道来，构建了一个虚幻而强大的美好世界，在人类吃饱穿暖的基本生存之道外，立起了一方永不熄灭的精神巨碑。

　　人们对上天庭的向往趋之若鹜，乌啼因此赚得盆满钵满，终于成为当年他所说的，富甲天下的强者。

　　可乌啼的志向并不在金山银山，他将父母的晚年安置在了生活便捷又繁华的皇城中，自己则拜别了他们，独自一人回到原来生活的小地方，在那片山林里，建起了人间的第一个道观。

　　乌啼的生活更简单了，好似因为有了强大而不朽的精神寄托，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变得无比寡淡，好比食物，一日一餐就能满足他身体所需。

　　他也不懂得如何修炼，自个儿摸索着，通过静坐的方式，长长久久地在那颗树冠下冥想打坐。

　　他和自己的精神世界成为了朋友。

　　山中岁月不辩四季，外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乌啼再也收不到父母那头来的只言片语，成了天地之间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慕神的书也不再畅销，他就那样带起了一个头，后来的文豪们便将神魔鬼怪写了个透。

　　直到，邻村给他接送书信的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子，后来又变成了老头子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无穷尽也。

　　乌啼恍然间挽起衣袖，发现自己的皮肤仍旧年轻到没有一丝皱褶。

　　他心想，我也成精了么？

　　遥不可及的上天庭，一位无聊的司运神正用观尘镜看着人间，他盯上乌啼很久了。

　　这个人类有趣得紧，听了一只小妖精的叨叨，突然灵智大开，非但不以为这是做了一个梦，还坚定的相信了。不仅相信了，还付诸行动了，利用自身差异化的认知优势，在庸俗的人类世界里赚钱，变成人类世界的强者。

　　这还不算，他竟没有被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所困，无挂无碍，还懂得泡在有零散仙气的地方延缓衰老。

　　可谓是罕见的聪明人类。

　　虽然吧，但是吧，他编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可真真是乱说一通。

　　天宫的神仙生活如理想田园一般，说好听些是无拘无束，本质却是万年如一日。司运神每天捧着观尘镜走访串门儿，见到其它仙友，就聊一聊乌啼这个有趣的人类。

　　不知不觉间，无聊的神仙队伍愈发壮大，他们每日清晨去玉帝殿里，陪玉帝他老人家坐一坐，聊一聊。散会后，便簇拥着去到司运神的仙所里，喝着仙酿围坐一圈，品味观尘镜里乌啼在人间的生活百态。

　　神多了就七嘴八舌的，总有那么几个容易漏风，玉帝知晓了此事。

　　“本座听说，人间有一个人类，已经找到长生窍门，哪位仙君可与本座一讲此事？”

　　众神安静如鸡。

　　毕竟，观察一个人类，这也…显得他们太无所事事了。

　　玉帝微皱眉头：“众仙君为何沉默不语？司运，嗯？”

　　罪魁祸首司运仙君被当众点名，不得不站了出来，道：“禀帝君，小仙，呃，知晓此事。”

　　司运仙心虚地瞥了瞥玉帝脸色，见他老人家并无异样，稍稍松口气。转头又看了看殿上一众用眼神给他打气的仙友，不管不顾地来劲了，从观尘镜里翻到乌啼初遇小树精那天开始，一并说了。

　　玉帝听完，“哦”了一声，沉思片刻，道：“自娘娘造了人类之后，他们便在人间繁衍生息，管理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迄今为止，做得还不错。天庭和人间，分属两个世界，人类更是在这个乌啼著书之前，从未听说过我们的存在。”

　　司运仙接话道：“帝君说得是。乌啼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个十分、呃…多事的人类。”

　　玉帝不予置评，继续道：“随着人类世界的发展，吃饱穿暖后滋生出的精神信仰必须找寄托，而慕神，是最好的方式。仙界不会直接插手凡间事，但如果能间接影响人类，让他们明白头顶三尺有神明，从这个角度上，乌啼此人，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众仙听闻此言，彻底放松下来，开始友好地交流起乌啼接下来的命运。

　　有仙君说道：“乌啼现如今，已经不再按照人类既定的寿命走了，越来越多的人会知晓此事。乌啼若不老不死，就相当于神仙在凡间的一个具象化，而神，只能存在于人类的想象和向往之中，有了实体，恐怕会引起人间慌乱。”

　　有仙友接道：“是啊，人类世界中，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聪明人。乌啼开了这个头，倘若后来的人也找到小仙池，抛却世俗，摒弃杂念，静心潜修来达到长生不老这个目的，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修仙者，凡间岂不会乱了套。”

　　玉帝默了片刻，道：“所以，天宫得给人类一个信仰、一个寄托。”

　　司运仙：“帝君，小仙有一策。”

　　玉帝：“说来听听。”

　　司运仙：“不妨让乌啼来天宫做事吧，原因有三。”

　　“其一，人类没有其它的实体佐证修仙之事，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再去探索。”

　　“其二，就算有智慧者参悟了此事，有上天宫做神仙这个终极目的吊着，也不会花精力去祸害人间。”

　　“其三，乌啼这个人类，以个人的想象为基，虽然胡编了许多天宫的事，却是一个很好的宣传者，这样不仅不会打破两界规则，还能间接引导人类向善。”

　　众仙纷纷附和，玉帝沉思片刻，颔首。

　　“好，就依君此言，不过，人类飞升仅此一例，望诸仙谨记。”

　　众仙叩首道：“小仙谨记。”

　　这天，人间的雨下得格外大，乌啼在他自已的道观中静坐。

　　一阵狂风吹破了窗户，灯火覆灭，夜色迅速将一切包裹起来。一声惊雷炸响，群鸟惊俱扑扑而过，带着数声咳人的尖鸣，闪电直直朝道观劈下。

　　无人见证，九洲大地，八荒六合，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就这样飞升了！

　　破旧的茅草道观里，他的自画像迅速笼上一层金色，画里的乌啼仿佛活了过来，嘴角噙着一丝慈眉善目、睥睨众生的微笑。

　　南天门通凡界，乌啼躺在一大朵云彩上面，悠悠转醒。

　　这是一个瑰丽奇幻的世界。

　　乌啼察觉自己似乎晕了过去，此刻醒来，却说不出的浑身松快。

　　他站起身往上看，高耸入云的南天门望不到穹顶，白色云朵被淡金色包裹，飘荡在各处，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往远处看，硕大一轮红日挂在人间所形容的朝霞上，那巨日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跳跃了一瞬。

　　乌啼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可能疯了。

　　云朵随他的心意而动，往更高的地方而去。

　　乌啼看到了数座大型宫殿，用宫殿比喻实际并不严谨。他送父母去皇城养老的时候，在皇宫外走了一圈。

　　眼前这些宫殿并不像皇帝住的地方。有接天无穷的莲田，中间飘着一座宅子。有巨树森林，有光秃秃的红沙沙漠，还有分不清是云还是冰的纯白世界……

　　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像是液体黄金而铸的宫殿，立在最高处，可望而不可即。它一会儿变成一朵花，一会儿变成一只鹿，一会儿变成一颗珍珠，他每眨一次眼，宫殿就变幻一种形态……

　　后来乌啼才知道，那是玉帝的议事殿。

　　乌啼震颤于看到的一切，腿有点儿发软，直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乌啼，等等本仙……”

　　司运神带着翩翩仙风在后面追赶过来，念叨道：“我说南天门怎么找不见你，原来是在闲逛，害本仙好找……”

　　乌啼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你是？”

　　司运神甩甩袍袖，高深道：“这里是天宫，本仙乃司运神。”

　　乌啼瞪大了眼，这片刻的离奇境遇让他几乎找不着北，他来到了天宫，见到了神仙。

　　后来，他花了很多年来了解天宫的运作方式。

　　玉帝的脸和他的宫殿一样，永远看不清楚，一眨眼就换一个样，只有那身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金服玉冠才能认出是他老人家。

　　乌啼本以为天庭会特别忙，毕竟要管理天上人间那么多的事，可与仙友们日复一日的熟悉中才慢慢发现，原来神仙是极其无事的。

　　好像只有他一个仙谨遵玉帝安排的使命，每日忙里忙外做好这个宣发神，抠尽脑袋想怎么能不被发现，自然地向人间宣传神仙的故事。

　　乌啼在揭开神仙的真面目后，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所思所想实在太可笑了，甚至很羞耻著过的那些书，特别是众仙友拿他生前往事打趣的时候，恨不得挖个云洞钻进去。

　　一百年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万万年过去了，乌啼觉着越来越无趣。

　　做人的时候，因为知道寿命有限，反而过得充实。而现在，拥有无限时间，想要的一切呼之欲来，却无比空虚。

　　乌啼心想，这也许就是精神贫瘠。

　　他又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玉帝。

　　玉帝坐在帝座上，面目不清地听了乌啼一番觉得待在天宫无所事事想要利用自己的仙力去帮助人间发展得更好的崇高愿景，问他道：“宣发，你可熟读了天庭纪事？”

　　乌啼恭谨答道：“禀玉帝，小仙背得滚瓜烂熟。”

　　玉帝：“哦？那第一条是什么？”

　　乌啼：“天道。”

　　玉帝：“说来听听。”

　　乌啼：“神与洪荒共生，万物皆为刍狗，是谓天道。”

　　玉帝：“不错。你既知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下凡尘？”

　　乌啼梗着脖子，大义凛然道：“禀玉帝，神仙对人类的了解知之甚少，小仙是从做人过来的，深知人不是蝼蚁，也不是贡品。人类向往天宫，是因有敬畏之心。人类热爱土地，是因为土地能养活他们。人类有道德，有底线，会靠双手去发明创造。同时，人的寿命又有限，所以在百十年的时间内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充实而愉悦，分明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我想下凡尘，是因为知晓凡间仍有很多疾苦和身不由衷，我想用自己的仙力，能帮一点是一点。”

　　乌啼觉得，玉帝的脸似乎定格了一瞬，几乎要看清楚了，心里涌上丝丝窃喜，却听玉帝他老人家道：“宣发，你可知天庭不管飘散出去的小仙池，是为何？”

　　乌啼摇摇头。

　　玉帝道：“人类有七情六欲，会为了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人与神思维方式的差异就好比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虽说天宫不管凡尘事，但天宫也并没有放任人间。散一些仙气下去，智慧者可以修炼，好比你，利用修炼出来的能力，自解凡间之难，也让人类追逐成仙，固天宫之义。可这也不能再多了，不同物种之间的差异，大到并非你能想象。”

　　“宣发，你是天庭伊始，唯一一个以人身飞升的神，将来也不会再有。”

　　“你记住，只有最纯粹的善、最冷静的爱、最无私的心，才能造就神。你杂念太多，离真正成为神仙还有很远的距离，须得继续潜心，修养神性。”

　　乌啼沉思了一会儿，小声嘀咕道：“玉帝，可是小仙…还是想下凡尘。”

　　玉帝：“看来本座前面的话都白说了。那本座问你，你神修很高吗？能帮人间多少？”

　　乌啼：“虽然我的修为是天庭里最弱的，但是，能帮一点是一点。”

　　玉帝从帝座上走了下来，来到乌啼身边，诘问道：“你要帮谁？如何帮？善与恶的度，又如何拿捏？我看你是不想做这个宣发神，倒是想去人间做个审判神，以为自己是一把公正之尺，可以精准丈量世间事。”

　　“可凡尘的欲望与贪念，里面夹杂着无边的恶，是人类世界里本身存在的公平，以神之身横插一脚，本就不公平了。”

　　“宣发，本座说得可对？”

　　来自玉帝的威势横陈身前，乌啼压低脖颈，埋头道：“小仙以为，善恶有度，公正在心。”

　　玉帝一甩袍袖：“那本座问你几个人间的问题，答得上来，本座就放你下去。”

　　乌啼小声“嗯”了一声。

　　“人类的禁锢来自七情六欲。问一，假如一名男子爱上一名女子，女子父亲不喜欢这个男子，女子自己又无主见。男子来拜你，求你保佑他娶到这个女子。女子父亲来拜你，求你保佑他女子不再被纠缠，另嫁良人。你，帮谁，如何做？”

　　“小仙…不知。”

　　“问二，杀手杀了许多人，但这些人都是有罪的，譬如凡间定义的强盗，小偷，十恶不赦的杀人魔。杀手若是正义之人，如何能凭一已认定，便取他人性命。若他是奸佞之人，但他杀的人又都是坏人。那杀手，是善人还是恶人？你，又如何做？”

　　“小仙……”

　　“问三，有人重伤躺于路边，你遇见了，便救了他。他活了之后，又做了恶事。那你，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

　　乌啼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玉帝凭空消失了，剩下他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议事殿内。

　　玉帝的梵音自四面八方传于乌啼的颅内：“下凡尘这事，不可。宣发谨记，神不可插手凡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