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京州》藏尾

148、桃雨青伞

　　“云酬，字衍止。少博学多闻，闻名于乡野。帝欲揽之。庆贤七年，帝招纳之，酬官拜户部郎中。酬性温敦，有智谋，朝中多赞赏之，一时极负盛名。宣景元年，官拜御史大夫，同年，兼太子少师，教导太子珉。宣景十四年，病逝，享年四十有一。追封博望侯，谥号文襄。”

　　**
　　大周熹和十年，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人人都说，宋太师宋远的孙子宋云案，天资聪颖，君子风度，是难得的可塑之才。这样的话传到了孟柯的耳里，于是他对宋太师说，自己想要见见宋云案。

　　那日，他随着宋远进宫，见到了传闻中的熹和帝孟柯。这位深居简出的帝王竟生得容貌逸朗，不如民间传言那般肥头大耳。

　　关于这位帝王，世间褒贬不一。宋远教导过孟柯，也曾经对宋云案这样评价过孟柯，说他“本该锋芒毕露，奈何沦为平庸。”

　　宋远到的时候，孟柯还在对着面前的奏章发愁，以至于他来了好一会儿了，孟柯这才醍醐灌顶似的，起身向他赔罪道：“太师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款待不周倒成朕的不是了。”

　　宋远笑了笑，年纪大了只能向孟柯微微行了个礼：“陛下不是说想见见云裕么，臣今日得空，便将他带来了。”

　　孟柯转眸，看向宋云案。

　　只见他礼数周全，落落大方，毫无怯意，小小年纪能如此镇定，确实不易。

　　孟柯接着又问了些话，宋云案皆是对答如流。孟柯这才舒了口气，对宋远道：“此人日后一定是个人才，望太师好好培养，若是有机会……”后面的话，孟柯不说，宋远也懂了。

　　后来，宋远与孟柯有要事相商，便让宫女带着宋云案先走了。

　　彼时正是桃花抽芽的季节，宋云案跟在宫女身后，好奇地打量着两边巍峨的高墙。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的手中正抓着一只纸鸢，他的身后又跟着一大堆宫女太监。

　　宋云案想，这位一定就是太子殿下了。

　　孟昭衡与宋云案擦肩而过。

　　宋云案回头望向她欢脱的背影，宫女提醒他说：“这位便是太子殿下了。”

　　孟昭衡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亦回头朝他投来懵懂的目光。

　　她心想，这又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从未见过？长得还怪好看的。

　　宋云案朝她莞尔一笑，微微俯身，拱手行了一礼。

　　就是有些拘谨。孟昭衡于是又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前半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
　　暮春时节，白帝城总是下着蒙蒙细雨。宋云案从国子监出来，正瞧见陶奉谦守候在大门口。

　　陶奉谦是他最好的玩伴，他十分信任这位朋友。

　　“诶，云案，你出来了！”陶奉谦见他跨出门槛，热情地招呼道。

　　“奉谦，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回家吗？”

　　陶奉谦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发现没带伞么，所以就在这儿等你出来，正好也蹭一蹭你的伞回家啦。”

　　“好啊。”宋云案毫不介意地点点头，打开手中的伞。

　　伞是天青色的，绘着白梅——很符合宋云案的君子风度。

　　陶奉谦每每看见这柄伞，都要和宋云案夸赞一番。

　　宋云案说道：“你要是喜欢，我回头让人做一把一模一样的送给你。”

　　陶奉谦却笑了笑，拒绝道：“算了吧，给我真是暴殄天物了。”

　　但宋云案后来还是派人做了一柄一模一样的伞送给陶奉谦。在他的心中，陶奉谦是他最信赖的朋友，怎么会配不起一柄伞。他曾天真地以为，他们将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
　　直到熹和十四年，孟桓举兵逼近白帝城。

　　陶奉谦找到他，十分担忧地和他讲：“云案，我太害怕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劝慰道：“没事，我们还有一计，若是行事周全，上天保佑，便可胜过齐王。”

　　陶奉谦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什么计策？你告诉我，我让我父亲叔父们也早日准备！”

　　宋云案没有防备，将宋元的计策全部告诉了陶奉谦。可是他哪里知晓，陶家早已投敌了孟桓，赫然成为大周的叛徒。计策一经泄露，白帝城再无转圜的可能。

　　他后来时常再想，世人都夸他聪明。可是他在最不能愚钝的时候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这个错误追随余生，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成为他最恐怖的梦魇。

　　宋远最后看了他一眼，选择打开城门。孟柯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那就放齐王进来吧，一切自有定数，告诉他不要草菅人命。

　　白帝城彻底沦陷，陶家向齐王提议，屠戮宋家满门，以绝后患。

　　齐王同意了。

　　宋家一百余口，在那个秋风瑟瑟的傍晚，全部被陶家人赶尽杀绝。

　　宋云案侥幸逃离出来，一路辗转逃到了西源村。

　　他永远忘不掉这一天，他的亲人全都被陶家杀死了。

　　他那么的相信陶奉谦，将他当作毕生的好友，为什么陶奉谦要背叛他？

　　多年的信仰崩塌，仇恨从此在心底萌芽，他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向陶家所有的人索命！

　　撇去宋姓，以云为姓，仇恨为名。他从此以后的名字，便叫作云酬。

　　**
　　宣景十四年，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临别之际，他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

　　举目望去，桃花开得繁茂，天空像是被染了一层粉色。

　　从前祖父很爱桃花，他在院子里好几棵桃树。闲着无事的时候，就会亲自在院子里修理桃枝。所以云酬时常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棵桃树，要比祖父的桃树来得更加漂亮。

　　他死之后，不想葬在他处，只想葬在祖父的桃树下，碧落黄泉还能回归宋家，即使祖父埋怨他，他也不再离开宋家。

　　他也不需要任何的陪葬品，只需要将那柄天青色的伞带着就行——那是可以证明宋云案的标记。

　　他静静地躺在桃树下，渐渐地花瓣落了满身。

　　他永远地沉睡过去，身边躺着一柄老旧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