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京州》藏尾

2、科举（一）

　　庆贤七年，池州。

　　正逢季秋，金风玉露，雁过无痕。过往的商人行贩络绎不绝，捎带着摊边新鲜烧饼的香味。距离乡试放榜已然过了一日，榜前只有三五个人围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而这张皇榜榜首赫然写着两个墨黑大字——楚络。

　　过路的蓝衫少年脚步一顿，望着那名字沉默了会儿，随后走到榜前，询问道：“这位兄台，不知你可认识这位新晋解元？”

　　那人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是池州人，恰好今日路过，看见这皇榜，觉得新奇罢了。”

　　“你来晚啦，昨日放的榜，那才叫热闹！”其中一位大哥说道，“不过这新晋解元，怕是整个池州人都不认识！名不见经传的，官府给他贺喜都要跑到几十里外的荒郊，我昨日实在好奇，便跟着一起去了，远远瞧着年纪倒是不大，标致的书生模样！”

　　蓝衫少年闻言，笑了笑：“是么，我原先看到这名字，还以为是我的一位旧识呢。想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酒楼二层的窗旁，一青衫少年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盅，他无意识地透过窗户朝楼下瞥了一眼，却看见一抹十分熟悉的蓝色身影。此时阳光明媚，倾斜下来，挑逗着这位年轻人清秀的眉眼。

　　霎时，他轻轻展露了一个笑颜，眸中浮光乍现。

　　另一桌，两个江湖侠客正在高谈阔论，哈哈作笑，酒杯一扬，玉浆摇晃，徒留一阵酒香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若论天下美人，谁也比不过当年的魏皇后。”其中的小个子细眼睛煞有其事道。

　　“魏皇后？你说的是——周灵帝的那位魏皇后？”高大壮茬胡子追问道。

　　细眼睛眯了眯眼：“不错，听闻只要见她一眼，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之迷失心智。这样一位美人，当年似乎也有心向往江湖，只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去了皇宫，倒是便宜了周灵帝。这要是到我们江湖中来，说不准我还能一睹芳颜呢。”

　　“你碰见又能怎样？倾国倾城的美人，你也讨不到手！”

　　“啧，传闻周灵帝肥头大耳，丑陋不堪，与其跟了他，不如从了我！”

　　二人聊得正开心，后方却传来了一声轻笑，刚刚好的，传入了他们的耳朵。小个子眯了眯本来就细得看不见的眼睛，朝那桌看去。

　　那桌只坐了一人，十五六岁，浑然天成的儒雅气质，青衫装束，生得甚是眉清目秀。抬首间见小个子不善地盯着自己，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酒盅，掸了掸衣袖，颔首——算是见过了。

　　看装束，并不是江湖人士，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白脸书生罢了。但不知为何，看见他那种淡然自若仿佛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眼神，他们的心里就有点窝火。

　　自己好歹是江湖侠客，混了也有好几年了，就这样被一个不知名的瘦弱书生轻视嘲笑。

　　士可杀不可辱！

　　小个子面露不快，扬言道：“小子，你打哪儿来？”

　　少年笑道：“自远方来。”

　　小个子一拍桌子，起身，立马叫嚣道：“你什么意思？”

　　少年迷惑地眨了眨眼：“有何不妥之处？”

　　“我们乃燕山掌门——座下弟子！你一个瘦弱书生，何故挑衅？”

　　燕山掌门会收这样的弟子？被威胁了吧……少年腹诽道。他站起身，拱手道：“若是在下失言，在下给你们赔不是了，只不过都是江湖子弟，莫要伤了和气。”

　　二人一听他还是个江湖人士，笑得更加放肆了。“哪家门派不长眼，收你？”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他微皱眉头，道：“素闻燕山门派清傲高贵，正气浩然，燕山掌门更是遗世独立，出尘洒脱。二位自称是燕山掌门的座下弟子，看来对于物极必反可真是学了个通透。”

　　二人愣上一愣，才知晓少年方才是在骂他们粗俗不堪，气不打一处来，大个子索性抄起一个酒盅就朝少年扔去。

　　少年方欲闪身躲过，不料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一枚玉佩飞来，直将那酒盅撞开，小小的酒盅最终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粹。

　　少年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大个子小个子面面相觑，不曾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然还有帮手。

　　三人皆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蓝衫少年站在原地，披风兜帽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约莫十八九岁，一袭湛蓝的袍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近看，但觉一股子潇洒江湖意，通身的气派宛若清风拂过树林，明月吻过镜湖，清澈干净。他一扫众人，或惊恐，或奇异，或担忧，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青衫少年的身上。

　　青衫少年眸子一亮，惊喜地朝他挥挥手，并喊道：“师兄！”

　　他莞尔，走过去挡在了青衫少年的身前，看向大个子小个子。“二位，江湖何时教过你们在他人地盘恶意争斗了？”

　　青衫少年躲在他身后，低声道：“师兄你要小心，这些人就是江湖痞子，野蛮无理。”

　　“他妈的你管得着吗？你和这小子一伙的吧！”不等蓝衫少年再说些什么，大个子脾气暴，抡起拳头直向他攻去。

　　“闪开。”蓝衫少年向青衫少年提醒道。

　　风过，他抬手，轻轻松松制止住大个子挥舞的拳头。

　　两三招之后，大个子便被他制服，匍匐在地板上。

　　阁窗敞着，肆虐的风吹落了那人的披风兜帽，露出一张清逸俊秀的面庞。眉宇之间是清朗洒脱之气，尤其是他的一双眸子，清澈而不掺杂一丝杂质，整张脸看上去清秀而不失寡淡，淡然而不失意气。

　　他负手而立，宛如站在高山之巅，连经过的风都对他带有了几分敬意。只听他笑道：“动武总归不妥，若是我这位师弟行为不当，我替他道歉。还望兄台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位师弟。”

　　明明是和气客套的话语，但是只有大个子心里清楚，方才这个年轻人招招都是冲着断他的经脉去的，不然他也不会狼狈地倒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大个子毕竟不是没有脑子，也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既然给了他台阶下，不如此事作罢。

　　于是他费力爬起来，走到小个子身旁，与小个子对视了一眼，便朝两位说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我身体抱恙，没有使出力气。”心中却心虚极了，暗道来人武功应该是极高强的，自己若是强行闹事，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别到最后命都没了。但江湖人的性格一向是喜欢结交豪杰义士的，于是大个子还不忘打听对方来历：“不知兄台……归属何派？”

　　“烟雨谷，萧行彻。”蓝衫少年抱拳回道。

　　大个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微妙。

　　烟雨谷是何门何派，为何闻所未闻？

　　“二位，萧某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萧行彻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颔首示意，拾起地上的玉佩，带着青衫少年转身离开。

　　“师兄，师兄。”待出了酒楼，楚行舟便在萧行彻的身后喋喋喊道。

　　“我在。”萧行彻回头，无奈地朝她一笑，“喊这么多声，不嫌累吗？”

　　“可是你已经一年没有回来了。”楚行舟略带不满道，“我刚刚在楼上看见你经过，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抱歉，因为一些事耽搁了。”萧行彻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走吧，回烟雨谷。”

　　他的眼眸一向如万里无云的碧朗天空，干净的，纯良的，让人看了一眼便觉舒心。

　　头顶传来掌心的温暖，还是如从前一般。

　　楚行舟贪恋这个温度，也因此十分依赖面前的人。

　　只听萧行彻又说道：“我方才看见，皇榜榜首写的你名字？”

　　刚扬起的笑容凝滞在了唇边，楚行舟眼疾手快，立马将他的披风兜帽往他脑袋上一盖，讪笑道：“师兄，太阳大，帮你挡挡阳光。”

　　“你……”

　　“哎呀，我的好师兄，我考都考完了，你总不能让我半途而废吧？”

　　萧行彻没有和她嬉笑，正色道：“你可知，乡试过后你要做什么？”

　　楚行舟点头，不以为然道：“知道啊，去白帝城继续参加会试。”

　　“可你未曾出过远门。”

　　“师兄，我整日待在烟雨谷都快发霉了，这才想着去白帝城看一看嘛。你放心，我肯定中不了榜，考完我就回来！”楚行舟眨巴眨巴眼睛，十分真诚地看着萧行彻。

　　于是他妥了协，戳了戳楚行舟的额头。

　　“这件事情，师父知道吗？她就由着你瞎胡闹？”

　　楚行舟不假思索道：“就是师父让我考的呀。”

　　谁料萧行彻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师父让你考的？”

　　她不敢说话了。

　　说多错多，要不还是不说了吧？

　　她眼珠子一转，示意萧行彻不远处卖冰糖葫芦的商贩，道：“……诶，师兄，我想吃糖葫芦！”

　　见她生硬地转移话题，萧行彻便也没有刨根问底追问下去，遂领着她去买糖葫芦。

　　“这个好看，肯定很甜！”她指着其中一串笑吟吟道。

　　“小娘子拿好咯。”商贩将那串糖葫芦递给她，“二位是夫妻吧？莫非也是来池州玩的？”

　　“也？是之前也有吗？”萧行彻不经意问道。

　　“哈哈，是啊。之前也有一对夫妇，那位公子姓沈，他家娘子也是扮成了男子模样，只不过二人看着太有夫妻相了——就像你们一样，所以我才这么一说。”

　　萧行彻不置可否地一笑，低头朝身旁的楚行舟说了一句：“走吧，再不回去就晚了。”

　　楚行舟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糖葫芦，胡乱点点头。

　　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楚行舟回头朝那商贩望了一眼。

　　他说他们看上去像夫妻，师兄没有否认。

　　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捧着红润的糖葫芦，两颊一红，痴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