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柳橙析

68、牢牢

　　郁庭周自认为不是一个天赋型选手，至少在刚踏入学园的孩童时期，对学习意兴阑珊，同大部分的同学有着相似的性子，静不下心来，三分热度，下课后转头匆匆投入玩耍的乐园。

　　这样肆无忌惮的舒坦日子不长，迎来变故的那天，郁庭周依然同同学们玩得满头大汗，老师布置的课余作业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还记得，周三那天放学，本该来接他回家的妈妈一直不见踪影，幸好他家不远，他记得回去的路。

　　回到家门前，郁庭周连续敲了三次，大门才打开。

　　像被人洗劫而空的乱室没有一个东西是完整的，缺条腿的椅子，一分为二的餐桌，满地的碎玻璃渣子，他上个月才买的新鞋被踩瘪了躺在他眼前，在混乱的屋内，啤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脚。
　　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爸爸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来开门，一身的酒气扑鼻而来，瞧见来者，窘迫地露出些许尴尬和羞愧，烦躁慢慢被另一种情绪替代。
　　他没脸地叹了口气，“小周，爸爸......”

　　即便是不谙世事的年纪，郁庭周也知道家里发生了十分不妙的事情，这个家要支离破碎了。

　　连续好几天，郁庭周没有看见妈妈，一周过后，她终于出现。
　　依然是婀娜多姿的曼妙美人，除了无数争吵之外，似乎没有改变，她依旧是她。

　　在郁庭周以为生活会重新回到正规之际，妈妈在某天送他上学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听爸爸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要等他长大才会回来。
　　一天复一天，郁庭周逐渐明白，离开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郁庭周曾埋怨过妈妈的无情，对他的无情，对爸爸的无情，对这个家的无情，可渐渐的，他慢慢明白，就连他都厌倦被负债大山压垮的日子，凭什么要求妈妈留下来继续为这个家缝缝补补。
　　幸好，妈妈离开了，不然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忍受被烂鸡蛋砸脸的狼狈呢。

　　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杨涵是离他最近的债主，大概是耳濡目染，年纪小小已经知道他家的破败，把他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掀走，肮脏污秽全都暴露在阳光底下。
　　郁庭周一直活在这种阴影下。

　　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用奇怪和鄙夷的目光看他，郁庭周很努力学习，将从前荒废的学业捡起来，一步一步地牢牢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可他太单纯了，即使一个人多光明磊落风光无限，只要身上出现不管属不属于他的污点，都会被人诟病，而他们也只会看到这一点，将其放大几百倍。

　　郁庭周作为年纪优秀学生代表，站在升旗台下演讲，刚回到班级的队伍，总能听见杨涵轻视和不屑的话语。
　　“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是个好学生，实际欠了很多钱，他爸爸到处借钱......”
　　“他很坏，以前来过我家，总是盯着我的存钱罐看，想偷我的钱。”
　　......

　　周围人嘲讽鄙夷的表情，深深地在郁庭周自尊心上剜下一刀。
　　等他回过神来，早已千疮百孔。

　　在玩心重的年纪，郁庭周没有因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和长相出众，受到应有的尊重，相反，这些都成了剜人的刀尖。

　　班里需要缴纳费用购买习题册，由班长收集。
　　体育课回来，班长收到最后一位同学的钱，准备交给班主任，发现少了一半，从未遇过这种事的班长慌张地告知班主任。
　　班主任利用上课时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好言相劝，只要放学后主动把钱交到他那里就不计较。

　　一时间，猜测的声音四起。
　　杨涵忽地站起来，食指指着和她相隔好几张桌的郁庭周，大喊道：“老师，一定是郁庭周偷了练习册的钱，他爸爸欠我家很多钱，他手脚不干净，以前就想偷我的存钱罐，肯定是他做的！”

　　笃定又得意的声音打断了其他人细碎的猜忌，看向他的眼神相当统一，诧异又憎恶。

　　被污蔑的滋味不好受。
　　千夫所指，臭名远扬。

　　将近整个小学，郁庭周背着不属于他的沉重罪名艰难前行。
　　没有朋友，不爱说话。

　　为了躲避债务，郁庭周搬过几次家，转过几次学，短暂地逃离那些可怖的流言。
　　好巧不巧，初中又和杨涵同一个学校，鄙夷和猜忌的目光死灰复燃。

　　郁庭周在一座小县城的高中念书，后来工作需要，他爸让他转学到津洲一中，正好津洲一中可以住宿，免去一些麻烦。

　　那些听闻过他恶臭名声的同学没有再出现，郁庭周松了口气，全身心投入学业。
　　小学养成的习惯延续至今，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事情，他漠不关心。

　　连今雨第一次出现时，郁庭周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女同学很吵很烦。
　　可她身上某些品质却让郁庭周诺不开眼，她开朗、热烈、大方，从不会掩饰自己，这些，都是他所欠缺的。
　　所以，即便他再三强调不能分心，那把刚好能撑两个人的雨伞还是向她倾斜，在她被老师抓到小辫子时忍不住站出来替她扛，在她投来求知的目光时耐心解答。
　　他尽力假装不在乎，那双不听话的耳朵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竖得老高，眼睛偷偷摸摸地追随她的身影，就连落笔都有她的名字。

　　很多事情，不是半推半就的勉为其难，而是心甘情愿的自动落网。

　　发现连今雨的好后，郁庭周越来越自卑，他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差距。
　　人群之中，连今雨笑得开怀灿烂，不管什么样的人，她都能灵活应对。
　　她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

　　学校里大家都说连今雨喜欢他，她一个学渣喜欢学霸，还和人打赌能追上他，不自量力。
　　听着那些对她不好的言论，郁庭周捏住铅字笔的手不由得青筋暴起，阴沟里东躲西藏的老鼠得以窥见向阳而生的向日葵，是上天的赏赐，也是上天的怜悯。

　　听着连今雨推荐的歌，郁庭周嘴角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简陋出租屋里绞尽脑汁地做题都成了畅快愉悦的妙曲。
　　他永远记得，《当你》的最后一句歌词是什么。

　　大概是甜头给多了，上天决定收回一部分。
　　爸爸的债主找来，他又得被迫搬家转学。

　　2014年的年初七，是郁庭周一辈子的遗憾。
　　离开津洲一中，郁庭周努力地想要联系连今雨，却无从开口，被糟蹋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封住了他的口，他希望在连今雨面前，他永远闪着光，哪怕很微弱。

　　没有解释，只有逢年过节的问候。

　　高三结束前夕，郁庭周发现连今雨好像把他屏蔽了，以前她基本上一个月会发一条朋友圈，不多也不少，而最近一年，没见过一条，点进连今雨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无情的横杠，将他隔绝在外。

　　拍毕业照的那天，郁庭周没有参加，用比赛获得的奖学金买了一张回津洲的车票，他换上津洲一中的校服，偷偷溜进去，看着在暗淡人群中的那抹亮色，躁动的心逐渐变得宁静，潺潺溪水流淌心尖。

　　许久不见，连今雨仍然美丽动人，只要看着她，就再也挪不开眼。
　　郁庭周拿出手机，以连今雨为中心拍了很多张照片，虽然距离有点远，有点模糊，但对他而言，足够了。

　　上了大学，时间充裕起来，郁庭周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费在学业和挣钱上，经常熬到三更半夜才入睡。
　　父亲离开，所有的债务落在他头上，数目对于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来说太大，不过，郁庭周没有自暴自弃，他很努力地在生活。

　　忙碌的日子，会让人暂时淡忘很多事情。
　　可一静下来，郁庭周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连今雨，那个曾给他黑暗路途打过一盏灯的女孩。

　　没有交集就不会有消息。

　　有时候想知道她在干嘛，郁庭周会拿出手机登录微信小号，输入连今雨的手机号码尝试着加她好友，但是没有通过，在信息验证那里她问了一句:你是？
　　他没有身份，最后选择放弃。

　　当晚，郁庭周迟迟无法入睡，明明白天的时候连续做了两个多小时的实验，可他却不困，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越过室友们的床铺来到阳台，摸进口袋，空荡荡，复回到床位，摸进外套里找到那个棱角尖锐的方形小盒子。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都不抽烟，可压力太大情绪不高之际，很需要借此解愁。

　　郁庭周叼着滤嘴，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吞云吐雾，凝视着黑屏的手机走神。
　　忽地，沉静多年的津洲一中年级群有人在发兼职链接，郁庭周脑海冒出一个不恰当的想法，夹烟的左手微微颤抖，拇指轻轻一点。
　　他把小号拉进群了。

　　郁庭周掐灭香烟，重新登上小号，点开连今雨的头像，这一次可以看到她的朋友圈了。
　　非好友只能显示十条朋友圈。
　　他扯着唇角，无声地笑了。

　　每一次，他都是通过这种方式窥探她的生活。

　　刚上大学那会儿，连今雨发朋友圈的频率很高，比高中时期要高许多，大概是从高考的牢笼逃脱出来，每一件与学习无关的趣事都让人觉得充满分享欲。

　　一张一号食堂门口林荫校道的照片，配文是：一边吃雪糕，一边骑共享单车，差点扑街，技术还是太差[大哭]。

　　郁庭周全身心投入，仿若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在旁边，想象着连今雨是怎么样的骑车，又是怎么样险些摔下来，死寂般的图片忽然鲜活起来，像放映的电影。

　　郁庭周用小号，看了很多连今雨的朋友圈。

　　他很想亲眼看看，她的校园生活。
　　所思所想，付诸行动。

　　郁庭周第一次买了从津洲去桐绥的火车票，坐了好几个小时，抵达桐绥播音大学时，他第一反应是害怕，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连今雨面前。
　　一张张欠条把他往外推，推到连今雨的视线之外。

　　午饭时间，郁庭周路过一号食堂，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路过连今雨朋友圈那张照片的位置，不由得停下来，想象着她摔跤的画面，摔倒后生气的嘟嚷。
　　不自觉地笑了。

　　路过的两三个女学生不由得投来奇怪的目光，郁庭周甚至听见其中一个女生说：“那个同学长得挺帅的，就是好像有点傻。”
　　郁庭周：“......”

　　在校园游游荡荡许久，郁庭周寻不到连今雨的身影。
　　他对她一无所知，就算学校不算大，也难撞见。
　　说不定，连今雨今天下午没课，在宿舍睡懒觉，或者是和舍友们出去玩。

　　就在郁庭周不抱希望地准备离开时，连今雨从前面十米远的教学楼走下来，和身边两个女生有说有笑，灿烂的笑容和记忆重叠，他失了神。
　　就这么看着她从绿道的这头走向那头。

　　此后，郁庭周偶尔会抽空去连今雨的大学远远地看她，不踏进她的生活，只是做个偷窥者。

　　火车票一张又一张，压在抽屉最里面。

　　直到某一天，郁庭周看到连今雨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曾经和连今雨在元旦晚会主持过节目的男同学。
　　男人一表人才，高大英俊，看起来是个会引人喜欢的幽默男人，没说几句话，把连今雨逗得笑嘻嘻。
　　男才女貌，似乎，天生一对。

　　饭堂，连郁庭周坐在角落，背对着连今雨和那个男人，将鸭舌帽的帽檐压低，低到尘埃里。
　　不是没见过连今雨身边出现异性，不过是正常交谈的同学关系，郁庭周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来了两位女同学，将他美好的幻想狠狠扎破。
　　“黄铭航是在追连今雨吗？”
　　“对啊，听说上个月和跟着他考来桐绥的女朋友分手了，就是为了追连今雨。”
　　“咦，我们班有个以前和他同一个高中的同学，听说他挺花心的。”
　　“长得帅又有钱的富二代，是这样的啦。”
　　“也不知道连今雨会不会答应他，毕竟听说他追人挺有手段的，哄女人很有一套。”
　　“......”

　　每一个字都像容嬷嬷扎紫薇的针，落在郁庭周的身上。

　　那晚，郁庭周迟迟没有踏上回家的路途，好像心里缺了一块，怎么都无法补上。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桐绥过夜。
　　就在郁庭周决定放弃时，他在宵夜的烧烤店里看见追连今雨的男人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两人甚至还亲上了。

　　郁庭周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第一反应是窃喜，因为他知道连今雨绝对不会答应一个和别的女生藕断丝连的男人，冷静过后，密密麻麻的苦涩争先恐后冒出头，不知道连今雨喜不喜欢他，如果喜欢，她一定会伤心，他幸灾乐祸的行为，很过分，很糟糕。

　　男人和女人拉扯许久，似乎在谈判。
　　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很多学生来来往往。

　　连今雨同她的几个舍友坐在外面那桌。

　　男人和女人最后和好，哭过的女人脸上再度浮现笑容，抱着男人的手臂往外走。
　　他们越走越近，往郁庭周这桌的方向走。

　　千钧一发之际，郁庭周顺从内心，悄无声息地伸出右脚，男人被绊倒，险些摔到旁边的空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草。”
　　他低骂一声。

　　郁庭周低着头，连连道歉。

　　相隔两桌刚坐下的几个女学生被这边吸引视线，郁庭周听见其中一道尖细的声音喊：“今雨，那不是黄铭航吗？他身边那个女人是谁啊？好像是他前女友诶！”

　　郁庭周没有抬头，但感觉到连今雨看过来了，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嘴角的弧度加深。

　　盘子的烧烤一动未动，郁庭周起身离席。

　　小插曲过后，生活回到正规。
　　偶尔还是会听说有男同学对连今雨表露心意，妄图摘下这朵带刺的小玫瑰。
　　在这个时候，郁庭周总是会紧张起来，就算是回到实验室里，操纵着精密仪器，脑海的某个想法会像艳阳高照的一道惊雷乍然出现，霹得他措手不及。

　　连今雨会不会接受那个男同学？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畅谈人生和理想？

　　如果结局不尽如他意，心有不甘，也能接受。
　　他应该尊重连今雨的每个选择，哪怕她的选择不是走向他。

　　日复一日，郁庭周还是会抽空来桐绥看连今雨，曾经追她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而她一改高中时的散漫和随意，认认真真地学习，过着惬意又繁重的大学生活。
　　她最喜欢在图书馆背后的小林子朗声念台词，手里拿着被翻得旧旧的话本字正腔圆地念。
　　郁庭周坐在图书馆拐角的小石凳上，听着她念上一整天。

　　偶尔连今雨会拉着舍友和她一起念，一人扮演一个角色，用声音、台词表达感情。

　　郁庭周一如既往地躲在最不起眼的石板凳上，假装玩手机，连轴转的紧绷日子，在这场听觉盛宴中，得以舒缓。

　　后来，连今雨大学毕业，回到津洲电视台工作，堆成小山丘的厚厚车票再也不会增加，只要郁庭周想，就能看到连今雨。

　　为了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到连今雨面前，郁庭周拼了命地工作，做实验、做研究、写医学论文，他都乐此不疲。
　　只要能靠近连今雨一步，前路再险恶，亦是心之所往。

　　张悦欣入院，郁庭周有种预感，他一定会和连今雨相见。
　　是相见，互相，不是他单方面。

　　那段时间，郁庭周帮好几个同事值班，名义上说是想要在医院里研究病例，写他那篇未完成的论文，大家都信了，没人质疑，纷纷感谢他。
　　天地之间，无人知晓热心底下藏起不可启齿的恶念。

　　第一次和连今雨迎面相撞，郁庭周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心却乱了分寸，那些准备好又被无数次推翻的开头卡在喉间。
　　看着连今雨走远的背影，失了神，他没有把握，还能像高中那样吸引到她。

　　唯有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
　　幸好，他得偿所愿。

　　将近十年的过往，指缝间流逝，那些本该的时光终究成了埋在心头的违背青春，每次挖出来，满目疮痍，一地遗憾。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遗憾在所难免，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能清醒地寻回寄予深厚感情的那个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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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出自麦家的《人生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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